马不停蹄地奔走,这回计天奇变得懂事许多,即使马背上颠簸酸疼,却不抱怨一言一字,只是静静坐在宿冬尘后头。除了傍晚在驿站喂食马料、补充干粮,这一天几乎是在马背上度过,直到夜里二更天,三人才抵达孔探天的破木屋。
宿冬尘与云清两人将马拴好,疲态尽写在脸上,款着包袱走进屋去,先归置好了东西,宿冬尘才以内功呼喊道:“孔老爷子,晚辈宿冬尘归来,特来拜谢。”
这回,宿冬尘轻轻拔出一支判官笔,笔尖笔尾倒反持着,对着地面。只见一双干枯的手噗地从土里窜出来,又要往宿冬尘两腿抓去,宿冬尘轻描淡写的将判官笔迎上前去,两腿却挪开了几寸。当判官笔刚送到地上那双手里,立刻便被紧紧攒住,噗一声被拉进土中。
孔探天抓着判官笔从土里爬出来,哈哈大笑道:“真是你们回来啦?老夫见你们两日没消没息,还以为死在里头了呢!”
“你才死了呢!”云清这一两天给弄疲乏了,说话也就放肆起来。
孔探天将判官笔还给宿冬尘,扭头冲着云清笑道:“死了清静,那才叫舒服呢,有何不好?”
云清正哭笑不得,计天奇向前躬身一揖道:“孔老爷子。”
刚说完这话,孔探天转头面对计天奇,那混浊的两眼仿佛没瞎似的死命盯着计天奇的脸,孔探天顿时一屁股跌坐在地,苦着脸嚎道:“唉呀!看来你们是成功了,这孩子还真的变了,真要命!这讨厌的模样是跟哪个王八羔子学的?往后老夫就见不到他讨喜的模样啦,老天跟我一样瞎了狗眼啊!”
计天奇没想到孔探天会做出这般反应,只能苦苦地笑,还是宿冬尘把话接过来道:“这一路凶险,有赖孔老爷子的传授,否则以我俩对机关粗浅的认识,说不定真会困在里头。”
孔探天刚跌在地上哇哇地嚎,两手正拍着地痛骂老天无眼,这会儿又跳起来,抓着宿冬尘的手笑道:“哦?好,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宿冬尘如此这般的将经过说了一遍,是怎样在客栈被展峰寒发现,怎样发现洞口、排列石阵,接着计天奇服药发烧等事,详细给孔探天叙说了。孔探天听的时候不住的点头,只要宿冬尘没问,他就只点头答应。
“至今晚辈仍感到奇异之事,莫过于天奇睡梦中解开石阵谜题。”宿冬尘递了一个发问的眼神给孔探天,当然他是看不见的。
“这个嘛……老夫也说不上来,但是几十年的盗墓生活里,各种光怪陆离,倒是不在话下,老夫也从来说不上来算什么,就当是天意吧。”孔探天抚着下巴的一须毛,此时对答又无比认真,与平日大相径庭。
“倒是有一点,晚辈能答谢孔老爷子。”宿冬尘微笑道:“晚辈在墓中所得一卷悬壶江郎的医书,里头有讲述到几个医治失明的穴位,要是内力催运得当,说不定孔老爷子有机会重见天日。”
“不用!”孔探天脸上顿时现出怒色,吼道:“老夫都瞎了十几年,早都习惯了,待在土里也乐得清闲,吃撑了才要重见光明,那多不方便!不用!”
宿冬尘虽被孔探天给吓了一跳,却依然微笑道:“晚辈希望以此答谢孔爷的相授之恩,孔爷虽不习惯,日后却可能用得上眼力,孔爷大可备而不用,晚辈将天奇送回扬州后,定回来找孔老爷子。”
话说到此,孔探天就不说话了,脸上的怒容也淡成一种静默,一种陷入沉思的黯然。
即使长久置身黑暗的人,也会渴求光明,正如花木向阳。孔探天的愤怒,只是掩饰自己心中的害怕、恐惧,因为他不清楚自己重新见到万物时,心中是何感触?是否见到一个更加苍老的自己?是怆然还是感动?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害怕,因为害怕,所以愤怒。但他心中必曾奢望过有双目复明那么一天,只是从不敢期待它实现过。
忽然间,一道叫人发寒的声音自木屋外头传来,冷笑道:“这样吧,要是孔贼不要这对眼珠子,赠予展某如何?”
宿冬尘与云清两人一听这声音,身子仿佛被雷打中般的一震,头顶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他俩怎能想到,原先在江墓店甩开的展峰寒,竟然能在这里找到他们。宿冬尘、云清、计天奇、孔探天四人待在木屋之内,都听到展峰寒的声音,一同往窗外看去,外头虽然是黑压压一片,却隐隐看见人头攒动,绝不在数十人之下。
展峰寒在屋外头冷笑道:“如何?孔老贼可乐意?”
宿冬尘稳住心神,侧耳细听外头的动静,寒着脸笑道:“三公子的阵仗可够大的。”
“要逮住百里无窗宿冬尘与无痕风云清,这阵仗并不算大。”展峰寒哼哼冷笑,续道:“却没料到素有穿山刨海美名的孔探天也在此,这阵仗就显得有些不够了,展某自当尽力而为。”
孔探天僵着脸,嚷骂道:“有病!老夫多少年不跟官府来往了,你们这帮捕快没事找事,硬要逮我,根本是吃饱了撑的。”
“无妨。”展峰寒止住了笑声,一字字念道:“展某从不错放。”
宿冬尘叹了口气,道:“好个从不错放,三公子果真名不虚传。”
虽然展天墨好意提醒,展峰寒仍低估了宿冬尘,莫说招集上百名捕快围捕,纵然铁甲三千兵,依旧挡不住宿冬尘一人来去自如。这道理如同两军对阵,从不怕兵多将足,怕的是精兵良将,今夜围在此处的捕快虽不算草包,在飞贼百里无窗的眼中,仍如一粒草芥般不堪。但宿冬尘的确被困住了,如果他是个对旁人不管不顾、自私自利的小贼,大可飞梭而去,可他并不是。
宿冬尘朗声问道:“如果宿某与云清走出木屋,你能不牵连到里头的人吗?”
“宿前辈,你明知他不会答应的。”云清恨恨道,转头对着屋外喊道:“我说的对吗?你还是会冲进来的。”
展峰寒又哼笑一声,道:“对,你说的对。”
说时迟那时快,云清一声低喝,托着腰间的刀就破门而出,宿冬尘展开轻功后来居上,手里也抽出两枝银闪亮灿的判官笔,两人就这样到了屋外头。只见二十来名捕快围拥上来,展峰寒居中而立,手里也握着两枝判官笔,展家闻风丧胆的判官夺命笔。
“困兽之斗,徒劳一场。”展峰寒狠酷的眼神如狼盯着猎物一般,声音中透着猎捕时的兴奋感。
云清被十来把官刀层层包围,凝神望着眼前一票捕快,不禁苦笑道:“所以我早说了,你又偏要往开封跑,纵是百里无窗,耗子是变不成猫的。”
宿冬尘心里虽慌,却笑得比云清还灿烂,朗声道:“云清,大祸临头还能贫嘴的,我也只见过你一个了。”
霎时间,云清身影一动,一把刀带着月光朝向捕快直直劈下。一名捕快登时被砍倒在地,溅出了此夜的第一场血,身边十数名捕快立刻一拥而上,十几口刀在月光掩映下挥动,呼呼破空声不绝于耳,刀刀向云清致命的要害砍去,只见云清脚步一错,使上八卦迷踪步法,刀锋险险在周身擦过,却没有一把削到他的皮肉。
宿冬尘也不含糊,两枝判官笔穿梭于人群之间打穴、封喉,眨眼间已有四五人应声倒下。展峰寒看着宿冬尘的武艺,一双眼睛也因兴奋而瞪大,手中两枝笔也朝着宿冬尘招呼而去。展峰寒打出一招梦笔生花,两枝笔如花朵般绽放开来,如数十枝刺向宿冬尘。宿冬尘也是习练展家的判官夺命笔,遇招自会拆招,轻描淡写的避开这一击,回身探出一招一笔阳关,直刺展峰寒的腰窝处。
以宿冬尘的武艺,与展家四公子展天墨旗鼓相当,三公子展峰寒武艺不如四弟,应当处于下风,然而展峰寒招招狠辣,判官笔使起来毫无保留,招招取人性命,真如阴间的鬼判官一般冷睨世间万物的阳寿,仅是无情的提笔勾销。单凭着这夺命的气势,补足武艺不如人的这一点,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宿冬尘习练八八六十四路判官夺命笔已有十余年,又巧得南朝江淹老年心血结晶悬壶江郎三十六式,笔锋刚中带柔,套路时而重似攻守、时而轻似治人,飘忽不定,更上一层。然而此时又要应付展峰寒,又面对前仆后继的捕快,便显得左支右绌。
屋外打得热闹,屋内却也没闲着。计天奇毫无武力,只能缩在屋内独自彷徨,纵使宿冬尘与云清能杀败这一帮捕快,却也至少落得两败俱伤,但愿有奇迹出现,使得他们平安脱离。孔探天气得上窜下跳,气呼呼哼叫一声,身子就缩进了土里,再也听不见动静。计天奇一见此景,暗暗在心里骂着孔探天不是个东西,但是又束手无策。
云清拦腰一刀正砍在一名捕快肚子上,刀头已血染成鲜红,在白月光下映照的格外可怖。然而云清顾得了前却顾不了后,纵使绝学八卦迷踪步能防身,却防不了几十口刀齐齐劈下,一把官刀唰地在云清的背部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不多久就将褐色的布衣染深了颜色。云清吃痛,翻身仰腿朝后一踢,将一名捕快踢出几丈远去,抓个空隙又窜出人群之外,换口气又回杀回来。
此时宿冬尘正与展峰寒打得难分难解,同一套武学,不同性格的两人,彼此都用自己最熟悉的兵器向彼此招呼,时而两人极其酷似,时而两人天差地别。宿冬尘打出一招花落酆都,动作优美又落点极准,攻在对方不得不撤招防守之处,展峰寒只得将原先打出的招式硬生生撤回,堪堪接下宿冬尘的攻势,随即又回赠一招纸怒阎罗,笔锋如阎罗殿中的令牌一般,排山倒海向宿冬尘袭来。四枝判官笔在夜色中金铁交鸣,如流星闪烁,围绕着的官刀已黯淡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