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冬尘脸色忽青忽白,他武功虽未必次于展家捕头,然而贼怕官差鼠怕猫,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所以天下再多的贼聚在一起,听到官差来了,永远是一哄而散,绝没有集结起来反戈抗衡的时候。宿冬尘本想使上补天百变易容一番,不料此时那一队人马已拐了个弯,竟然大步走进云清与计天奇用饭的客栈,宿冬尘心中暗叫不妙,也只能大着胆子,轻轻跟在官差身后,随之走入客栈。
“都吃着喝着,吃着喝着。”为首那紫布衣的人这般说着,径自走向客栈的帐台。
云清与计天奇坐在角落,吓得云清一身冷汗扑簌簌而下,他是认得那身紫布衣的,轻轻地招了招手,店小二就笑脸相迎走了过来。
“哎,客官,不知有啥吩咐?还要加俩菜吗?”店小二一手挂着毛巾,脸上永远是那皮笑肉不笑的脸色。
云清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尽量克制着自己微微颤动的手,低声忐忑道:“那帐台前头,穿紫布衣的是什么人物?后头怎么跟着这么些捕快?”
店小二一见银子,脸上的笑容才显得有些真实,迅速地将碎银扫进袖口里,道:“客官您是远来的商旅吧?那位是开封展家的三公子,展峰寒。”
只见帐台前面这人,正在跟掌柜的交头接耳,眼神却锐利的扫视着客栈内的每一个人,仿佛猎豹在高处漠视着众生、搜寻着猎物。展峰寒跟其他捕头不同的是,他的腰间并没有配刀,只在腰巾上系着一块布袋,跟宿冬尘一样的布袋,布袋里头的东西,本是展家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兵器。
宿冬尘此时也悄然回到两人的桌前,轻手轻脚的坐下来,背对着帐台,脸上也有三两滴冷汗在往下滑。即使他与云清并不畏惧展峰寒,然而开封毕竟对他们来说是虎狼之地,年纪最轻、武功造诣最好、名声也最响亮的玉面神捕展天墨上面三位哥哥都在开封,宿冬尘能应付一个展天墨,却一次应付不了展家三子。
只有计天奇仍不管不顾的吃着,一手掐着馒头,一手夹着筷子,两片嘴唇开开合合,还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宿冬尘与云清虽然也饿,却已没有心思下咽了。两人眼神直盯着展峰寒,直到他转身离开柜台,走上客栈的楼梯,直往客房而去。
宿冬尘压低话语声,问道:“展家四子,他是哪一位?”
“三公子展峰寒。”云清低声回道,抓着盘子里几颗花生米往嘴里塞,好让人看不出他在说话。
宿冬尘心头一凛,苦叹道:“竟然是这狠角色。”
展峰寒在家中行三,武功虽不及弟弟展天墨,却是最心狠手辣的捕头,为抓到贼人不惜一切手段。若非上头命令留活口,他一向不忌讳开杀戒,所以无论强盗小偷被他逮到时,没有一位拒捕,各个束手就擒。传闻他曾在扫荡太平山盗匪,强盗挟持人质企图逃脱时,一枝判官笔直抛出去,铁打的判官笔尖敲碎了人质的膝盖骨,人质痛得一倒在地,这时另一枝判官笔已贯穿了强盗的眉心,足见其狠酷。
宿冬尘将掌柜的请到桌旁,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大阵仗?”
掌柜的脸上显得十分为难,皱着眉道:“这事儿太大,衙门不让说。”
宿冬尘心情急如燃眉,更不愿听到这些推三阻四的话,从怀中掏出一锭一两重的银子,低骂道:“快说。”
掌柜的又是一番挤眉弄眼,才好不容易接下银子,压着嗓子道:“飞贼百里无窗宿冬尘,已经来到开封啦。”
一听这话,宿冬尘脸上刷一下的苍白无比,要是在别的地方听到这句话,他一定是微笑不语,并不放在心上,然而此地是号称无贼无匪的开封府,不比其他地方。
云清紧接着问道:“怎么知道的?”
“听说是玉面神捕从扬州送的信儿,展家便派了三公子展峰寒前来缉捕他,你说这百里无窗分明是天下闻名的飞贼,竟然自投罗网来到开封,若不是这儿有什么大宝藏,就是请鬼拿药帖——活得不耐烦了。”掌柜的边说边点头,仿佛很认同自己的推论,又低声道:“三位客人,若有人问起来,我可什么都没说。”语毕,转身快步走开了。
“没想到展天墨的手脚比咱们更快了一步。”云清咬咬牙,问道:“宿前辈,怎么办?”
宿冬尘定了定心神,又喝了杯酒压惊,才缓缓道:“展天墨定是从计桑田口中得知的消息,但他只知道我们向开封而来,却未见得会知道我们去江墓店。”
云清点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早些动身上路吧。”
宿云二人刚站起身,正要叫计天奇收拾上路,却听见咚咚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二人赶紧又坐了下来,抓着盘中所剩不多的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展峰寒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如刀锋般寒冷、尖锐的眼神仍扫视着楼下坐着的客人,凡是江湖中人打扮的,都会多细看上两眼,仿佛眼中的刀子已刮上你的骨头似的。
宿冬尘、云清二人坐在角落,还没被展峰寒看见,两人随即展开补天百变,宿冬尘易容成计沧海的商贾模样,云清立刻换上一身老管家的形象,脸上也已与阿福无异。计天奇本来穿着就不甚起眼,便没有什么关系。然而计天奇看着眼前的宿冬尘与云清,在这一眨眼间已完完全全变成了自己父亲与最疼爱自己的管家阿福,不由得瞠目结舌,差点就要大声呼喊起来。
宿冬尘一见不妙,手中的花生米嘭的一声脱手而出,结结实实打在计天奇的哑穴上,计天奇瞪着眼睛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嘴里只有哼哼啊啊的细微声音。展峰寒睨视周遭,却来不及看到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手,当他望向宿冬尘那桌时,只道是父子两人与老管家而已。扫视一圈之后,走下楼又跟掌柜的吩咐了几句,迈步就出了门槛。
宿冬尘对着计天奇比了比噤声的手势,这才伸手一点,将计天奇的哑穴解开,怎知计天奇实在太过惊讶,张口就喊道:“好神奇啊!宿叔叔你怎么变成爹爹了?”
这喊声之大,竟使得客栈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忽听得登登碰碰的声音,一群捕快已闯过门槛冲了进来,带头那位正是眼神锐利如刀的展峰寒。易容术即使不甚起眼,然而在这敏感的关节,谁都会联想到宿家的补天百变去的。
宿冬尘与云清暗叫不妙,云清立刻抬腿一脚踢翻桌子,桌子翻滚着直往门口的那帮捕快飞去,这时候宿冬尘扯住计天奇的领子,轻功一展便从角落的窗子飞身而出,云清随后跟上。当桌子落在地上,众人闹哄哄的正要往客栈外跑,却被堵在门口的捕快给喝住,此时展峰寒再定睛一看,角落里的宿冬尘三人已经消失了。
解下拴马的绳子后,宿云二人没命似的抽着马鞭,远远消失在官道上,计天奇坐在马背上,心里也吓坏了,他从未看见宿冬尘与云清如此惶然无措的模样,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他大概知道,刚才那句话他说错了。
奔出至少四五里远后,云清才敢回头看有没有追兵,一看后头一个人也没有,这才叫宿冬尘勒马停下。三人刚下马喘上口气,云清上前一把扯住计天奇的衣领,一巴掌打在计天奇脸上,睚眦尽裂的咆哮道:“你这混帐傻子!叫你安安静静一会儿会死啊?”
计天奇没想到云清会这么生气,也不清楚自己被骂的原因,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得哇一声大哭起来,眼神直往宿冬尘看去。宿冬尘心中虽也是怒火翻腾,却清楚计天奇是无心之举,看着计天奇哭的稀哩哗啦,心中反而有些不忍。
云清仍然骂不绝口道:“要不是你嚷着喊着肚子饿,我们会碰上这么凶险的事吗?要不是你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们还会有这千钧一发的危机吗?你再哭啊!这混帐傻子拖油瓶!”
云清举起手来,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头正待对着计天奇的脸挥下,宿冬尘才喝道:“够了。”
云清胸腔仍大力起伏着,左手却已松开了计天奇的衣领。计天奇看到宿冬尘终于帮自己解围,哇一声扑到宿冬尘怀里,却被宿冬尘一把推开。
宿冬尘冷冷道:“知道为什么云清第一下打你巴掌时,我没拦着吗?”
计天奇脸上挂着眼泪,抽抽嗒嗒着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
宿冬尘道:“因为你的确该打,我们已再三吩咐你到了开封要小心翼翼,不能大声嚷嚷,你却喊了出来,所以你该打。”宿冬尘拿了块手绢出来,让计天奇自己擦眼泪,脸色无比肃穆地接着道:“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会更危险,你要是再这样,我跟云清就把你舌头割下来,懂了没有?”
计天奇一边擦着眼泪,眼角却又涌出更多泪水,他吓蒙了,他从未想到一向和善的宿冬尘会这样跟他说话,更恐吓他要把他舌头切下来,现在他已开始后悔跟着他们俩人出来跑这趟。宿冬尘当然不会真的切下计天奇的舌头,然而这必要的哄弄,已可避免往后其他更不愿见的变数。
三人各自稳了心神、消了脾气,才继续打马赶路。计天奇闭着嘴不再说话,扶着宿冬尘腰间的手却仍在微微发抖,显得心有余悸。宿冬尘与云清两人也不多话,只有在寻找道路时才会拿出地图言语两句。
此时天色已沉了下来,暮霭在天边由金转红,由红转紫,最后淡成一种浓郁的深蓝。乡野的路因傍晚而显得更加苍茫,远处仍能看见烧干草的炊烟,以及几声野狗孤鸟的叫唤,三人已离江墓店十分接近了。
宿冬尘点起火褶子,火光仅能照亮眼前不远的路,路边已可看见一些横躺在地上的木条钉板,是计沧海作为修建江墓店借口的摆设,此物更证明了江墓店就在附近。宿冬尘指示云清也点亮火褶子,两匹马分头寻找类似江墓店密道入口的景象。
由于那些修建的工人或家奴都已罢工逃脱,徒留挖掘与探勘的工具在此,毫无人迹的景象,更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秘。火光照在地上,四处仍能看见木板上斑驳的血迹,估计是那些死伤工人的血,配上这野狗悲鸣的夜色,透出一种惨淡的凄凉与恐怖。计天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两手紧紧抓住宿冬尘的衣服。
“在这儿!”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是云清的喊声。
宿冬尘掉转马头,直往云清呼声的方向而去。刚来到那附近,只见云清已将那匹黑马拴在一棵大树下,黑马不断的嘶鸣着,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不祥的征兆。宿冬尘与计天奇也下了马,将白马与黑马拴在一处,两匹马儿都反常地躁动着。
云清领着两人走到一处低洼的地上,火光往下照耀,正照着一个晦暗不明的石穴入口,周遭满是血迹与尘土,两旁的草地还有已腐烂的尸骨,一棵树上的两只寒鸦嘎嘎叫着,更添阴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