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前辈,还不休息吗?”云清从通铺里走出来,左手扣着酒瓮的瓮口,右手抓着两杯粗制的烧陶酒杯,淡笑道:“酒能解乏,来一杯?”
宿冬尘揉了揉有些泛酸的两眼,笑着点点头,拉了个长条板凳到桌旁。云清轻轻将酒杯放下,提着酒瓮把俩酒杯满上,一杯递给宿冬尘,一杯自己端着,两人互相举起酒杯,略一敬酒,各自干了一杯。
将喉中的浊酒咽下去后,宿冬尘才问道:“你哪来的酒?”
云清微微笑道:“老掌柜临睡前,我纠缠了他半天才端出一瓮给我,将就着喝吧。”
宿冬尘长吁一口气,仿佛把今天的疲惫都吹了出来,诗兴一起,吟道:“王侯将相今坟冢,黄皮文骚陈酒香。”此句虽不工整,却将图纸中的江墓店、才尽的江郎、今夜的浊酒容纳在十四字内。
“酒香涤尽皮肉骨,难消相思愁断肠。”云清接着吟道,仰脖子又喝了一杯。
宿冬尘微微吃一惊,挑起眉笑道:“难得你也会吟诗了,怎么今夜有这种雅兴?”
“宿前辈,有件事你别笑话我。”云清脸上虽有些红晕,面色却显得别扭,扭捏道:“我跟着你闯荡江湖这几年,第一次碰上这种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感觉。”
云清低着头,眼神不敢直接触及宿冬尘,深怕宿冬尘脸上一丝轻蔑的表情,都会破坏了那份倾诉的心情。他知道宿冬尘会温和地倾听,然而他依旧低着头,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因为他不知道,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羞涩,都曾不知从何说起。
云清压着嗓子,低声道:“我觉得我对计二爷的千金,也就是计嫣华,我跟她……我想她对我……”
宿冬尘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却极为复杂,既是高兴、又是惋惜。他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他要跟云清说实话,也许这不是一个劝他的好时机,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云清,我知道你与她这几日的情谊。”宿冬尘说话的时候,肚子里泛起一阵酸水,仍接着道:“你跟她对彼此都挺在乎对方的,我也看得出来,只是我要劝你,她是富宅里的千金,不是快意恩仇、无牵无挂的江湖儿女。”
宿冬尘还待说下去,云清已抢着道:“难道身份悬殊就不能走到一起吗?”
“不能。”宿冬尘说的很坚决,皱着眉道:“即使你们真要突破重重难关,到时候遍体鳞伤的你们,真能共同走到白头偕老那一步吗?私奔远走的浪漫故事,最后还是要面对残酷的事实,她是生在金长在银的女子,就凭你们几天的感情,她就愿意这样跟你吃苦吗?”
云清张着嘴,却好似被塞了块布在嘴里,什么话也反驳不出来,显然他也开始自问这件事情。
宿冬尘咽了口水,缓缓道:“你没有把握,就不该继续纠缠下去,否则只会越陷越深。”宿冬尘稳稳地说着,声音却透着苦涩与沙哑,续道:“有些鸿沟,轻功再高也翻不过去的。你给不起幸福,就要放手。”
宿冬尘说完,捧起酒瓮给自己与云清倒满了酒,自己先端起来喝了一杯,眼神中充满了可惜、惆怅。他也曾与云清一样,轻狂地认为情感可以超越人世间所有枷锁、羁绊,甚至生死。然而当情感开始遭受挫折、考验时,没人能保证对方也与自己同样坚定。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彼此坚贞的情感才能传作千古,因为其余在时间长河里淘去的感情,都爬满了妥协与放弃。
“我给得起。”云清哑着嗓子说道,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他几乎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喊着,听起来却依然虚弱,一字字道:“我能给她幸福。”云清两眼瞪大着,尽力将自己扮演得极具自信。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定,我不再劝。”宿冬尘轻轻叹口气,又倒了杯酒。他可以接受云清的自信,那是年轻人专属的、未受过伤、翻越千重山的自信,他也曾经有过,每个曾经是年轻人都曾有过的自信。所以他决定不再说什么,就让沉默的时间来证明一切,也许两人真能开花结果,他也会祝福他们。
烛光灭了,夜又更深。
翌日,三人打马继续上路。计天奇虽不明白三人出游为何要赶路,却没多问,他总是不敢轻易说出自己的问题,因为他提出的问题总被认为有些愚蠢,久而久之,他已学会不要多问。许多人也许认为这个行为很蠢,不懂就该问,殊不知这是生物最基本的保护机制,为了维护老幼贵贱之人皆有的自尊。
“云哥哥,教天奇黑黑的话好不好?”然而对计天奇来说,有些“有趣的事”比自尊还重要,所以他问。
云清骑在另一匹马上,跟在宿冬尘、计天奇的马后道:“不行啦,天奇你又不闯江湖,学这东西干嘛?”
计天奇稳稳地扶着宿冬尘的腰,回头对着云清喊道:“天奇想学起来,回去教父亲、教小虎、教二狗他们,这样以后我们买东西都可以便宜很多,等大家都学会了,大家都可以省很多钱,大家都变很富有,这样很好啊。”
闻听此言,云清不禁哑然失笑,道:“你还真是慈悲啊,可惜我跟你宿叔叔都会说黑话,却不怎么富有。”
三人几乎没做什么休息,只有时辰到了便找间面摊吃面,临走还买几块大饼路上吃。偶尔路上计天奇实在闹得不行了,宿冬尘才从怀里掏出一包买好的山楂,让计天奇喜滋滋地吃着,暂时忘却两腿的酸麻。
酉时,已是傍晚,三人已进入河南境地,开封府的范畴。宿云二人皆打起精神小心戒备,宿冬尘与云清也再三嘱咐计天奇不要多话,否则会有危险的事情发生。计天奇虽不明白两人是何意,但是看着他们严肃的神情,自然也就不再吵闹,说话也收敛许多。
“到了,前面就是孔探天的住所。”宿冬尘拉起辔头,让马匹徐徐而行。
云清远远望去,前面一片荒烟漫草之中,有一间木板搭起来的破房子,上头压着薄薄的木板,用几颗大大小小的石头镇着,就勉强算作屋顶,东西侧各开一竹窗,门前放着一大缸清水,水质混浊肮脏。远远看起来黑黝黝一块,如同废弃的屋舍,久未有人迹的模样。
打马来到房屋前,将两匹马儿拴在一棵树下后,三人便走进屋内。里头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方桌子、一张及腰的三层柜,上面都染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可见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地上大多是灰扑扑的干土,也没有垫个地板,只有几片大石板零零散散压着黄土分散在屋舍各处。
云清皱了皱眉,问道:“宿前辈,要如何确认他还在呢?”
宿冬尘微笑不答,深深吸一口气,运起内功,沉声喊道:“孔老爷子,久慕英明,特来拜见。”
这十二个字虽不响亮震耳,却字字清晰的传入计天奇、云清的耳中,方圆两里的人皆能将这话听得十分清楚,纵然隔着黄土,内功仍能将自胸腔而出的话语传至土中,只要孔探天不是个真的死人,就必能听见。
计天奇是个没有武功底子的人,听到宿冬尘以内功传音入土,站在他身旁只觉得耳朵里就像是有大鼓在震动一样,甚不舒服,捂着耳朵就跟着喊道:“孔爷爷!孔爷爷!快出来吧!宿叔叔说话好难受啊!”
话音刚了,只见计天奇脚下的黄土中,忽然窜出一双又干又瘦的手,竟真如死尸的手一样,扣住计天奇的两条腿,突一下就往土里拉。计天奇还来不及失声喊叫,整个人已有半截被埋在土里,腰际以下已看不见,两只手却在不断往外抓。
计天奇被此一突如其来的变卦骇得大惊,又哭又喊道:“宿叔叔!救我!”
宿冬尘耳朵一震,立刻吒道:“云清,离开地面。”
云清一听此话,当下运气于脚底,两步便翻身上了最近的矮柜,踩得上头的灰尘噗一下四散开来。宿冬尘扯开腰间的束布袋,拉出一双银闪闪的判官笔,两手摆好架势,一触即发。
只听得沙沙声响在屋中回荡,宿冬尘与云清竟听不出声音来自何处,这无尽回荡的黄土翻动声真如鬼魅一般飘忽不定。倏忽间土里再度窜出一双手,旋腕就要往宿冬尘的小腿扣去。宿冬尘一步飞身跃起,展开轻功冬雨无霜中的登枝淘云,两脚立时蹬上旁边的木桌子。脚尖刚沾上桌缘,宿冬尘身子一斜,判官笔随着身子如斧钺般朝着地上挥去,笔尖已瞄准了对方手部的穴道。
怎知这双手却宛如长了副眼睛似的,两手斜斜一撇,堪堪避过打穴的判官笔,反而翻腕架住判官笔的末端,再使劲一拉,要将宿冬尘连人带笔拉到土里去。宿冬尘赶紧松手,另一只手的判官笔急急伸去架住地上那只抓住判官笔的手,愣是要与对方斗力。
只见桌上的宿冬尘伸手向下,土里的手向上,两只手互相勾住对方的判官笔较劲拉扯。然而这只手真的如同地上长出来的一样,料是再强再壮的武林高手,又有谁能与无穷无边的大地之力抗衡?
宿冬尘渐渐感到力不能及,立刻松开勾住对方的手,及时将判官笔抽回,却眼见另一支笔硬生生窜入土中。
良久,忽从土里爆出一声沉吼道:“哪个小贼好大的胆子,敢来行刺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