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孙安发也坐立不安起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会儿挠挠腮,一会儿咂咂嘴,整张脸登时之间涨得通红,配上那臃肿的腮帮子,活脱脱像是个红色的皮球。
一番挣扎之后,孙安发才长叹一声,苦道:“看不出来啊,只记得有十二颗骰子,就猜四十八点吧。”
包赢实在不负自己的名字,笑着将手抬起来,以手背示人,道:“孙爷此番运气不佳,是三十一点。”言毕,将骰子抛回槽中,道:“但孙爷的眼力仍然不失高明啊,能看清手中有十二颗,已属不易。”
孙安发知道玩过头了,实在料不到自己如此惨败,苦笑声中透出难以言喻的干涩,道:“孙某甘拜下风,请包老板指示吧。”
输赢事小,性命事大,百里无窗宿冬尘要是就这么丢了脑袋,可是会被江湖人笑话的。李知才想到此处,在心里深深叹口气,咽了咽口水,唇间不自主的发干。
“指示嘛……”包赢摸着下巴琢磨好一阵子,才道:“有了,下一局,孙爷的点数不可一闪而过,得摆着让包某数完。”
这要求中一层包着一层,可谓赌徒的精髓。话中隐藏着两个要求,其一是孙安发不可不赌,其二是骰子摆着不动,包赢已立于必胜之地。这指令不仅满足了包赢的赌欲,更使他享受着猫吃耗子前的戏弄感。
这层层的机理,孙安发自然明白,只能苦笑道:“包老板真是心狠手辣啊,然而赌注是孙某下的,也不能失信于包老板,孙某问个问题,骰子一定要放在手中吗?”
包赢心想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也就无需计较手上脚上,摆摆手说道:“不必,哪儿都行,但必须是看得见的地方。”
“好吧,孙某可要开始了。”说着,孙安发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朝木槽里抓一大把,旋即转过身准备起来。
李知才愁容满面的看着背对包赢的孙安发,任凭他想破了脑袋都没辙,只要乖乖的放着给人数,就绝无赌赢的机会。然而随着孙安发的布置,身旁的李知才脸色渐渐转忧为喜,甚至抚掌而笑。包赢仔细观察着对桌的两人,不知道他们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孙安发依然是背对着包赢,说道:“好了,包老板可也得看仔细了啊。”
“那当然。”包赢微微一笑,既然此计无懈可击,也就摆出道貌岸然的温文儒雅模样。
孙安发转过身来,包赢先是微微吃了一惊,随后又乐不可支。只见那个又肥又肿的面孔早已更换,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色苍白、浓眉大眼的面容,脸上有数十个密密麻麻的黑点。原来孙安发换上一张人皮面具,在面具下盖着十来颗骰子,透着苍白的面皮,点数在脸上仿佛是一颗颗黑痣。
包赢抚掌而笑道:“没想到孙爷还有这手,不过包某依旧没法输啊。”一边说着,包赢一边在孙安发脸上一个一个数了起来。
孙安发僵着面容,仅以嘴唇出声道:“包老板可得小心,里面有几个是真的黑痣。”
包赢先是一愣,随后又大笑道:“孙爷高明,但是纵然痣与点数相似,还是经不起久看啊。”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包赢在孙安发脸上来来回回、由远至近数了至少八遍,才安心的走回庄家位置,两手扶着桌边,笑着叹气。
“孙爷此招真是高明,包某几度真看不出来两者的区别。”话说到此,包赢嘿嘿笑道:“可惜孙爷输在一点。”
孙安发微微一笑道:“哦?哪点?”
“这是包某的赌坊,槽里放有几颗骰子,包某也一清二楚。”说到此处,包赢的笑容更加骄傲,续道:“槽里本有三十六颗骰子,现在只剩二十颗,你拿走了十六颗,包某依此推论,挑出了混淆不清的痣,所以才能赢。”
孙安发此时默不作声,原本惨白的脸色像是更添上一层雪霜。
包赢看到对方僵硬的表情,已知赢了这局,骄傲地笑道:“孙爷,一共是五十六点。”
“唉……”孙安发长长叹口气,低头扯下那张人皮面具,脸又换回了原本肥头大耳的模样,盯着包赢良久,才道:“包老板输了。”
此话一出,连包赢都愣了,半晌后才笑道:“孙爷,输了也别不服啊。”
孙安发摇摇头道:“包老板真是输了,不信您瞧。”孙安发自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在人皮面具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开口,一粒一粒的骰子登时从开口中绽出来。
孙安发一刀一刀划着,包赢只道是对方不服气,便耐心的往下看,要对方输得心服口服。前十四颗骰子无论位置、点数,都跟他预测的一样,直到第十五颗,包赢变了脸色。人皮中跳出的那颗,应该说,是半颗骰子,面上只有两个黑点。孙安发再往下划,又是另一个半颗的骰子,面上也是露出两点。原来两个是同一个骰子,是四点切对半成的两个两点。
“哼,那还是一样啊……”包赢原是嘲笑,旋即又住了嘴,脑后的冷汗直冒。
他已发现了问题,第十六颗骰子在哪?
“唉,所以我请包老板看仔细了。”孙安发叹口气,朝着人皮面具上的眉毛一划,浓密的眉毛中竟跳出一个黑点,正是第十六颗骰子,孙安发用刀尖指着第十六颗骰子,道:“共是五十七点。”
包赢傻住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眉毛间的第十六颗骰子。孙安发的确没有违反规则,被几根浓密的毛盖住却不算藏着,虽说使这种小伎俩有些胜之不武,然而兵不厌诈,事实摆在眼前。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李知才在心里赞道,却没喊出声来。
厢房中静默了好一阵子,随后爆出一声大笑,不是别人,正是包赢。
“哈哈哈哈!佩服!佩服!”包赢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趴在赌桌上,放声大笑道:“包某真是输得五体投地啊,哈哈!”
孙李两人对看了一眼,脸上都有几许欣慰,总算没有爆发冲突。
包赢直到笑累了,才终于站直身板说道:“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吧,包某输了这局,却长了见识。”
孙安发安心地拍拍胸口,说道:“上回包老板放过孙某一马,孙某自然也不敢漫天开价。不瞒包老板,孙某平日没别的嗜好,偏偏钟情于收藏些古董,从方才进来此厢房中,就看上一个宝贝。”
包赢听得对方要求不过分,心里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爽朗道:“哦?何物?但说无妨,包某一定相送。”
“如此先谢过包老板。”孙安发拱了拱手,道:“便是花雕象牙葫芦。”
柜上各式各样的宝贝中,翠绿的碧玉、鲜红的琥珀、缟素的沉木、耀眼的金银,刚好将柔和而洁白的花雕象牙葫芦衬托的更加脱俗。那本是日前包赢从清平当铺中,以八百两银子换来的,价格虽有些哄抬,在黑市之中早见怪不怪。
“哦?孙爷真是识货。”说着,便招招手,让一个壮汉去把东西取来,又道:“可提醒一下孙爷,这阵子计家失窃的事,扬州城内传得风风雨雨,这宝贝在外头千万别露白。”
“多谢包老板提醒。”孙安发拱拱手,笑道:“都过晌午了,咱兄弟俩也要出去照料一下五脏庙,就不打扰包老板了。”
“怎么?不多赌一会儿?在我这吃了得了。”包赢一看赌局到此作罢,便有些心有不甘,不甘的却不是出血,而是赌瘾才刚勾起,又硬被坠了下去。
“不了,再说喜得异宝,要先回去收起,放久也怕碰着、撞着,便无意多留。”孙安发说着,眼神示意李知才接过大汉手中的象牙葫芦,伸了伸腰,转身便要走。
“好,孙爷、李爷他日路过小店,可千万别忘了光顾光顾。来人,给孙爷他们十两,作为我的一点心意。”包赢想得也算周到,把银子都赢光,孙李二人总不能当了葫芦换钱。奉上十两银子,卖个顺水人情,往后总有光顾的时候。
孙安发接过银子,感激的笑道:“多谢包老板,那么便就此别过吧。”语毕,拱拱手便转身要走。
两人刚走到厢房门,一名大汉走了过来。过来却不为开门,竟横着身子挡在门前,大有拦阻两人之意。李知才面无表情,只是瞥了孙安发一眼。孙安发望着眼前壮硕的大汉,臂上突突的肌肉不见得比自个儿的肥肉少。面对此景,他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咧开嘴笑了起来。
孙安发仍背对着包赢,笑问道:“包老板这是何意?”
包赢双手负后,轻轻叹了口气,道:“包某实在心有不甘,还想再赌一场。”
李知才捧着东西首先转身,一字一字问道:“包老板莫非是想将宝贝要回去?”
“那倒不是,包某绝非小肚鸡肠之人。”包赢摇摇头,眼神却并非望向转过来的李知才,而看着以背影面对他的孙安发,续道:“孙爷既然精通易容术,恕包某大胆臆测,孙爷现在的脸只怕也是一副面具,更有什者,孙爷并不姓孙。”
孙安发眼神始终望着挡在门前的精壮大汉,听到此话虽无语凝声一阵,随即又道:“孙某糊涂,不明白包老板究竟什么意思。”
“包某想再赌一场。”包赢捏起桌上那张被划得破破烂烂的人皮面具,一把甩到地上,脸上原先的温儒笑容尽失,目露凶光道:“赌你脸上那张面具。”
包赢、李知才、守门壮汉、分站左右的打手,共十来双眼睛盯着孙安发。李知才微微放低重心,随时准备动起手来。守门大汉两眼盯着矮他一个头的孙安发,端详着这人的面目是真是假。
孙安发也笑不出了,取而代之的是愁眉苦脸,叹道:“包老板如此苦苦相逼,孙某却不想赌。只要不赌,便不会输。”
包赢颇具自信地笑道:“孙爷,赌了还有赢的机会,不赌可是直的进来,横着出去。”
话音刚落,几个大汉已围了上去,将孙李两人层层包住。
“包老板,您认为会易容术的人,难道就没有几手功夫了吗?”眼看四面环堵,孙安发仍面不改色的说着,身子始终背对包赢。
包赢眯着眼睛,冷冷笑道:“纵有一身武艺,猛虎可难敌猴群啊。”
“是吗?”李知才扬起嘴角,尖着嗓子冷哼道:“包老板可以赌赌看。”
厢房之中一片静谧,仿佛时间为之冻结一般,没有人敢喘上口气,更甭提动一根手指头。人数陷于劣势的孙安发、李知才,气势上反而压住在场众人。包赢脑后的冷汗直冒,却不敢抬手去擦,这一把,他没有自信赢,他不敢称包赢。
“包老板,和气生财。”孙安发打破沉默,一字一字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
半晌,几个大汉仍稳稳地挺直腰板站着,只是厢房门空荡荡开着。守门的壮汉如斗败的公鸡一样低着头,直到一沉一轻的俩脚步声远去,才敢挺起腰板来,头仍然是低低的。包赢的头更低,两眼直盯着桌上的骰子,那断成两半的四点,自己的胸膛正大力起伏。
“啪!”包赢一掌击下,四点顿时成为粉末,嘶嘶鼻息声更大,满头的发丝紊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