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又是一年毕业季。
欢喜,悲伤,离别,彷徨,时间无情将大家推出校园,毫不客气地甩进社会的大熔炉中。
尉迟牧晨凭借研究生在读躲过了第一次毕业的洪流,但是却没有躲过出去见习。
马牧野立在操场上,看着其他系的毕业生依依惜别,心里既有庆幸,又有些酸楚。
教室外的芙蓉树绿茵如伞,一树繁花,树叶纤细,如一片片羽毛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清风摇曳,一团团的绒花一簇簇挤在一起,光舞色变。紫红,犹如绚丽的晚霞,桃红,犹如孩童的粉面,粉白,犹如将要****的棉桃。远远望去仿佛是一群衣着淡雅的少女举着织锦的团扇在嬉戏。
马牧野取出画册,彩笔勾勒出眼前的美景,蕊花楚楚细细,马牧野提笔轻画。
合欢,多么动听的名字,多么美好的寓意,可它却永远怒放在离别的七月,一个悲伤的毕业季,一股淡淡的离愁从马牧野心底涌出。
马牧野起身将来到牧晨的身边,将画册轻轻地放在牧晨的面前,碰了碰牧晨,眼里写满失落与不舍。
尉迟牧晨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眼底静如平湖,无一丝波澜,接过画册,转头望向窗外,又低头看看画册,一手托腮,陷入诗海中。
自从上次在走廊里起争执后,虽然后来也开了班会,四剑客也和好如初了,马牧野总觉得牧晨变了,性子似乎更冷淡了,人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平时也不和自己单独呆在一起,当大家都在一起时,牧晨对自己总是客客气气的,礼貌中夹带着拒绝的凉意,不容许有半点的亲近。而且对自己的称呼也始终是马牧野,没有跟大家一样称呼自己为牧野,马牧野总感觉二人渐行渐远了。
片刻后,牧晨拿起笔,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就要起笔。
“你直接写到画册上吧。”
牧晨顿了顿,仍没有抬头,拿过铅笔,边思考边写。
衩头凤
合欢笑,知了闹,满园景致丹青妙。
建数模,背法则,斗文战理,共登新科。
乐!乐!乐!
星闪烁,青葱过,知音难觅离愁多。
左容若,右霞客,金乌玉兔,执手同乐。
贺!贺!贺!
写完了,将画册往前推了推,继续低头写作业。
“这个画册留给你吧。”马牧野转身离开,人还没有坐下,牧晨已经将画册送了回来。
“给你了。”马牧野将画册又递了回去。
“……”尉迟牧晨低垂着眼睑,遮住自己的眸光,淡然地接过画册,又立即放回到牧野的桌子上,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牧晨不要,给我吧。”文安楚凑了过来,拿起画册。
“你是在上面画画了还是写诗了?”陆思学从文安楚手里夺回画册。
“又不是你的!”文安楚不甘示弱,求救地看了马牧野一眼。
“给你吧。”马牧野送给文安楚一个大大的笑。
“真的!”文安楚喜出望外,捧着画册跑开了。
周英华吃惊的抬起头来,回头瞪了马牧野一眼,马牧野一脸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的表情,眼睛却紧紧盯着牧晨的背影。
陆思学一脸茫然的看看马牧野,又看向文安楚,最后将视线也落到牧晨的后背上。
尉迟牧晨纹丝不动,好像完全投入到习题中,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感知。
马牧野的心隐隐作痛。
八月下旬,距离研究生开学只有十天的时间,尉迟牧晨才结束见习,返回到学校。
门卫的大爷将一封信塞给牧晨。家里来信了,让牧晨八月末务必回家一次。
八月末,暑气正浓,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大蒸笼。
太阳发出炽白的光,炙烤着一切,汗刚冒出来就立即蒸发,马上又有汗再冒出来。空气中氤氲着黄白色的雾气,所有的物件都粘糊糊的,尤其是衣服,就像是刚从洗衣机里捞出来一样,潮乎乎的黏在身上。
牧晨一手拖着行李,一手举着本杂志,遮挡着阳光,在人群中东躲西钻地出了火车站。这座城市说起来是自己家的所在地,可是在牧晨的眼里,她跟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有自己的父母。尉迟牧晨茫然地望着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广场,如织的游人更增添了城市拥堵和繁闷。
走出广场,牧晨还是没有熟悉、亲切的归乡感。举家搬来已经四年了,牧晨回来的次数都不会超过十次。牧晨从来都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的来客,是这座城市的一个过客。
“笃!笃!笃!”牧晨边敲门边用手里的杂志扇风。
“来了!”妈妈亲切的声音。
门打开,一股凉气钻了出来,一阵凉意扑面而来,顿觉舒爽无比。
“妈!”
“我的宝贝女儿回来喽!”爸爸站在妈妈身后,开心爽笑。
“爸爸!”
“来,快进来,来见见我们的客人!”
客厅的沙发处,立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叔叔好,阿姨好!”
那女的见牧晨进来,早已抢前一步,不待牧晨问候完,就一把将牧晨拉进怀里,喜极而泣。
牧晨从对方的肩头上方愣愣地望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一脸的疑惑,满眼的疑问。
“老刘,你先别急,让孩子坐下喘喘气嘛。”那男的也往前挪了几步,同样慈爱的望着牧晨。那女的放开牧晨却仍然拉着牧晨的手,目光反反复复的打量着牧晨,牧晨更是满头雾水,浑身不自在地羞赧地立在原地,再次礼貌的问好:“叔叔好!阿姨好!”
“好……好……好”两个人嘴里应者,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牧晨。
“笃!笃!笃!”又有敲门声。
“姐!”牧晨赶紧趁机从刚才的被拉扯中抽身出来,一边开门一边从鞋柜里掏拖鞋,“我的大外甥又长大了吧,该会走了吧,猜猜小姨给你买了什么礼物…………”牧晨嘴里碎碎念,蹲下身子寻找大外甥专属的儿童鞋套。
门开了,门外的人长身玉立,满面笑意。
“我觉得我应该进去。”来者从目瞪口呆的牧晨身边挤进门里,顺手把门带上。“哐当”一声响,牧晨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将胳膊从鞋柜里拿出来,站直身子,眼睛看着马牧野,脸上的表情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有惊喜,有疑惑,有害羞,又……
“爸,妈,这是……是我高中……同学……马……马牧野。”
“哎呀牧野,就叫你接个牧晨你都接不到。”
“来,牧野,快喝口水,热坏了吧。”
“一到旅游旺季,车站总是人山人海,牧晨又不是找不着家。”
牧晨站在玄关处,如坠五里云雾。
“牧晨,这是马伯伯,马伯母。”
“也是我的爸爸妈妈。”
“尉迟老弟,快让孩子坐下来,看来牧晨还不知道我们两家的渊源呢。”
二十五年前的初冬,北方呼呼地刮着,天空中飘着零星的小雪。
“来,爸爸抱着,让妈妈歇一会,”尉迟晴颢从妻子齐颜竹怀里将孩子接过去,“今晚会有大雪的,”尉迟晴颢仰头看了看布满黑云的天空。
“牧婉应该自己回家了吧。”齐颜竹担忧的问道。
“回去了,说不定已经开始做饭了。”
“牧婉自从有了妹妹后,又长大了不少,”说起大女儿,两口子都一脸的满足和骄傲。
九岁的尉迟牧婉已经能独立地照顾妹妹,已经能熥饭、喂鸡喂猪了,也能洗衣服收拾家了,俨然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唯一进入村子口的土路上,站着两个大人,一个儿童。
马骏驰、刘冬梅、马原野一家三口正凄惶的站在唯一进入村子口的土路上。
马骏驰受到父亲的影响,从县医院被下放到了这里。
马骏驰的父亲,生前在县城里是很有名气的医生,中西医都很拿手。因为早年曾留学日本,他的儿子自然躲不过这场****,一无所有地被驱逐到这里。
尉迟晴颢将他们领回自己的家里。
第二年春天,马牧野出生了。
四间房,八个人,拮据的生活,拥挤的空间,快乐的时光。
马牧野六岁了。
那是一个梧桐树叶初展新绿的傍晚,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前,马骏驰被带走了,四个小孩子抵挡不住困倦,先睡了。三个大人等了一夜,马骏驰也没有回来。三天后还是那辆吉普车,又来接走了刘冬梅和两个孩子。
一年后,马骏驰一家四口大包小卷地携带着礼物回来了,但房子已经易主,尉迟晴颢搬家了。
一直到高三时,尉迟牧晨晕倒在教室里,班主任庄老师必须家访。因为天要黑了,庄老师就找马牧野陪同着来到牧晨家里,庄老师发现了一张照片。马骏驰和庄老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知道马骏驰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尉迟晴颢一家,失散多年的朋友终于有了音信。
就在马骏驰要来探访老朋友时,医院又让他出国到北也门去医疗援助,一年后再回来,尉迟晴颢一家又搬走了。
这个暑假,分别多年的两家人再次聚在一起,快乐一如既往,不,用快乐来表达已经太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