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痕坐在乱花丛生的悬崖边。雾气散尽,整片花圃再也不复天堂般的优美恬静,断崖之花,反而带了几分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萧瑟。
手上的手镯亮光明灭,似乎在提醒他死亡的临近。
母亲有危险,如果按照念师所说,他只有三天时间,他必须决定冒险回村子,救出母亲,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先解决手上的炸弹。
雪痕右手抓住手镯,拼命地往下拽,但是手镯卡在手上,怎么也撸不下来。
这时,手镯突然发出滴的一声响。雪痕吓得险些坠崖。
手镯没有爆炸,只是上面的数字从“8”变成了“7”。
雪痕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渐渐冷静下来。
从那自称念师的少年的反应来看,这手镯并不是他的所为,那么会是谁呢?雪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一系列事情的开端,始作俑者,那个隐藏在村民之中的神秘幕后黑手。
他给自己戴上这个手镯,是想用这种慢性死亡的方式折磨自己,定是要等自己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候再出现要挟自己。这简直是一种煎熬,眼睁睁看着炸弹在手上爆炸,却毫无办法,这感觉能令大部分人崩溃。
或者,他就是想看着自己在恐慌中精神崩溃,在崩溃中被炸死。给自己戴上这个手环炸弹的人非常阴险狠毒,说不好和在谷仓陷害自己的人是同一人。
甚至,母亲遭遇的危险,也有可能是他在搞鬼。
一想到自己被诬陷为“恶魔之子”所受的冤屈,想到这个炸弹可能和雪痕痛恨至极的那个幕后黑手有关,他的恐惧就渐渐被愤怒取代。
雪痕紧咬牙关,心中一股狠劲油然而生。
无论对方是什么目的,但是以为这样就能要挟自己?那真是太天真!
丛林里的狼,在被猎人的陷阱夹住腿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的腿逃生。雪痕的心性果决,更甚于狼!
既然破坏手镯可能会引发爆炸,那么……就用其他的方式把炸弹拆掉!
他从绑腿上抽出一把铁片刀,高高举起。那是他自制的简陋武器,被他磨得锋利无比,在山坡的伏击战中,他用这铁片刀做飞镖,收割了两人的生命。
要拆下炸弹,其实很简单,不就是个环么?把手腕切断,就能拿掉。
虽然废了一只手,但是丢车保帅,自己就不用死了。
况且,其实只要切掉大拇指,手镯就能从手上撸下来。哈!丢卒保车!
想到这里,雪痕一刀斩下!
就在这时,一股劲风从背后袭来。雪痕连忙回刀格挡,这一刀就没能切在手指上。
当的一声,一把飞刀被弹飞。
在弹飞的瞬间,雪痕看得清楚,那飞刀是猎人的专用武器。
雪痕心中一沉:又是猎人的袭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战斗,即便逃跑也很难,手上的炸弹还在滴滴作响,难道要命丧于此?
他抬头看向飞刀来的方向,却发现一个猎人装扮的少年只身一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少年身形健硕,皮肤黝黑,只穿着一条皮短裤,赤裸的上身涂着图腾图案,花花绿绿的,手中拿着一把猎刀,正在砍开灌木,向自己走来。
“小强!”雪痕看到来人,欣喜地回应。
小强名叫尕尔强,也是少年猎人,猎人名字是塔库鲁,他是雪痕的童年好友,因为在猎人中,他们二人都是外姓人,所以关系比较好。因此雪痕不叫他的猎人名字,而是直呼姓名。
他刚才的袭击,显然只是开玩笑。
小强摇摇头:“真可惜啊,没想到这种状况下你的身手也没变弱,竟然杀不了你。”
雪痕刚想举手打招呼,又突然想到炸弹手镯的事,为了不让小强担心,雪痕连忙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破布,把左手手腕上的手镯包住。
倒计时还有7个数,砍手指的事,可以在倒数为1的时候再干。
“鲁鲁加,我过去之前你得先答应我。”小强站在远处喊。
“答应你什么?”
“不要杀我。”
雪痕笑笑:“你逃跑技术那么好,我杀不了你。”
小强哈哈大笑,穿过灌木走了过来。
“你刚才在砍什么?”
“没……没什么,我手腕受伤了,割一块布包扎一下。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不会真是来杀我的吧。”
“之前洛塔他们伏击你,你都没死,还能反杀他们。我可杀不了你。搜捕你的猎人们回村子了,说你受了重伤,所以我就来看看你,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说到这小强兴奋起来:“你最近可是出尽了风头,杀了很多的猎人。要我说,那些猎人就是该杀,尤其是那个斯洛瓦,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们毕竟曾经也是兄弟,我可不想杀他们,而且斯洛瓦不是我杀的。”
“他们都看不起我们外姓人,你还替他们说话,那是谁杀的?”
雪痕想起艾儿薇诡异的一击,摇了摇头。
在空地上,两个猎人向赤手空拳的艾儿薇射出四根飞矛,艾儿薇只是打了个哈欠,飞矛便消失了,猎人则爆体而亡。雪痕始终想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
“小强,不要说这些了,我问你,我妈妈怎么样了?”雪痕焦急地问道。
“她……”小强面露为难神色:“她挺好的,虽然被关在柴房,但是铁匠和丽子都很照顾她,没有吃苦。”
“不对……你骗我……”
小强沉默了下来。
“是兄弟,就告诉我。”
“村民们要处死你妈妈。”小强赶快继续说道:“但是我想你妈妈会没事的,村里有很多人站在你们这边……”
犹如晴天霹雳,雪痕被惊呆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不!他们怎么能!啊!!!!我操!!”雪痕像野兽般咆哮起来,但是他身上有伤,体质虚弱,这咆哮一下就抽空了他身体中残存的力量,他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痛苦从里到外,浸透了他整个身体和灵魂。
即便受了疼痛难忍的伤、被小女孩骗、被朋友出卖也不曾流下的眼泪,却在此时如断线的珠子般不住地滚落。
雪痕从小没有父亲,只有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雪痕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执意留在村子,雪痕一直非常担心,这次和万奎交易,就想多换点武器,以防万一,却不曾想遭遇埋伏,为了自保杀了村里的猎人,进而让母亲更加危险。
他现在非常后悔当初离开村子的时候没有把母亲一起带走,后悔自己大意落入了猎人们的陷阱,因此而产生的连锁反应,让母亲也陷入了危机。
他此时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回村子,救出母亲,但是现在的身体状况……一种无力感,屈辱感,自责感同时涌上心头。
“都怪我,都怪我杀了猎人,一定是因为这个,村民们才会拿我妈妈出气……”
“可是,你也是为了自卫啊!况且,那些人本来就该杀!”小强安慰道。
“不行,我要回去,把她救出来!”
“以你这样的身体?你也不过就是去送死罢了。”
“那你说怎么办?”
“你要冷静,我们还有三天时间,大长老派人去镇子里通报,从他出发,到手续办下来到他回来,至少需要三天。我们现在需要武器,需要补给,需要……援兵。”小强低头想了想,“我们去报警吧。”
雪痕苦笑了一下。
你以为我没做过吗?
刚刚逃出村子,雪痕第一时间就赶到涉谷镇的军管所报了案,在那里有国内警卫军,是专门负责国内治安的警察。警察们看似受理了案件,却把雪痕当做犯人关了五天。
五天里,雪痕受尽了殴打和屈辱,他们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雪痕是不是要去中央告御状。
在雪国,人是被牢牢限制在土地上的,任何人不能离开自己生活的村落和聚居地,否则就会被当做流民或匪帮对待。流民有可能去中央闹事,所以抓住就要送到劳改所改造。匪帮则就地正法。
雪痕一直尽力忍耐、解释,希望他们能够在确信自己没有其他“不良企图”的情况下解决自己的冤屈。
但是他的希望再次落空。他的忍耐只是平添了对方的怒火,他们打得更凶,骂得更狠。
五天后,负责他的警察基本上确定了他不会去中央告御状,确定了他对本地几年以来“安全稳定的局势”和本地军管所在上级军部那里的名声不会有威胁,他对雪痕失去了兴趣,他直言不讳地告诉雪痕,村子有自治权,警卫军根本不会去管这些事情,纯粹是惹麻烦。况且在那鸟不拉屎的深山,谁会愿意去出警?不但不会管,还会把雪痕五花大绑,押解回山村。
经过这一次失败,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体制内的帮助了。
“那你是怎么从军管所逃出来的呢?那里可不像村子里的柴房,你杀了军警吧?”小强好奇地问道。
“说来你可能不信,并不是我逃出来的,我也没有杀死他们,而是他们自己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
小强看着雪痕,眨眨眼睛。
当时雪痕身在军管所严密看守的监狱里,就算功夫再高也难以逃脱,但是没想到在第六天清晨,看守他的警察却突然死了,他就死在雪痕的面前,监狱的铁栅栏之外。
他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脖子,在地上翻滚挣扎了几分钟后,死在雪痕面前。雪痕检查了一下,他是死于窒息,监狱里并没有毒气,否则雪痕自己也会中毒而死。所以他的死亡非常离奇,但是雪痕没有时间和心情调查死因。
他从狱警身上拿到钥匙,开门出了监狱,沿路他看到很多同样死法的狱警。
雪痕就这样逃出了无人把守的军管所监狱。
“呵呵,”听完雪痕的讲述,小强尴尬地笑道,“雪痕,我是来帮你的,作为哥们儿,你还不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点儿不够意思啊?你这样可让我怎么帮你?你是不是……学了些新招,不愿意告诉我啊……”
“我没有说谎!”听出小强是在质疑自己的话,雪痕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我,我可以发誓!”
“好吧!”小强转过头去,似乎是对雪痕的回答非常无奈,显然还是半信半疑。沉默了一会他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是我还是会帮你的。我够哥们儿吧!”
“嘿!你这么说好像还是说我说谎喽?”
“好吧好吧,你没说谎,他们都一个个自己死在了你面前。行了吧,我记住了。”
“你!”雪痕气得要吐血,一激动牵动了伤口,疼得弯下腰去。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小强连忙蹲下来,安抚雪痕道:
“咱不提这个事了行吧,我相信你还不行吗?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了,你也得自己注意着点啊,先吃点东西吧。”小强从背包里拿出吃的。
听了小强的话,雪痕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正如小强所说,要救出母亲,就要先解决自己的问题,首先是伤势,然后是炸弹。再之后需要找寻武器和补给品,做到这些,才能让营救行动更有把握,否则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雪痕接过小强递来的干粮,大口吃了起来。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他要尽快恢复体力。
小强则蹲下身,查看雪痕腹部的伤口。
“这伤很重,怕是不动手术好不了。”
“如果不是你攻击我,它不会崩开的。”
“我哪里知道你带着伤啊?我送你去看医生吧。”说罢他把药品装在雪痕的背包里,自己的背包挂在胸前,然后背上雪痕。
“不,我不能回村子。”
“我们不回村子,我可以把你带去涉谷镇,只要让那的小田大夫给你动手术就好了。我送你到诊所门口,你自己进去,如果让他看到我就不好办了。”
小强把雪痕背负在背上,开始沿原路返回。
雪痕执拗不过,心想这样也是个方法,便由小强背着前往涉谷镇。
雪痕和小强身形相仿,体重也差不多,而且山野少年饱受锻炼,体力也很好,因此小强背着雪痕一点也不费劲。他判明方向,开始向森林外走去。
“谢谢你,小强。”
小强的到来令雪痕很感动。因为小强与其他猎人不同,他生性胆小,不敢轻易冒险。而这次他来帮自己,显然是冒了很大的险的。
“嗨!说什么呢!谁让我们是哥们呢?”
“是哥们儿还追杀我?”
“是他们追杀你,这可不包括我,他们把我排除在外了。”小强歪过头,“况且他们也没有追杀你,大长老说他们是来带你回去问话的。”
“胡说,他们对我赶尽杀绝。”
雪痕伸手驱赶身后的一只蚊子,不知道为什么这蚊子一直跟着他们。
小强皱了皱眉:“那难道是戈隆首领要杀你吗?他可是你师傅。”
“不会的,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误会。一定是那个人搞的鬼。”
“那个人?”
“有个人在幕后搞鬼,谷仓就是他搞的鬼。是他陷害我!甚至可能连军管所的警察都被他买通……”
小强摇摇头。
“对了雪痕,我一直想问,在谷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在村子里不是解释过了吗?”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说谎了,连我也不信任吗?你之前说是高田他们要**小玲姐……那怎么可能嘛!他可是小玲姐的亲叔叔。”
“我没有说谎!”雪痕牵动了伤口,疼得表情都扭曲了几分。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你说的……太过诡异了一点。你还说石头在谷仓里一招就制住了你,这就更不靠谱了,你的身手我是知道的,难道连杂货店的伙计都打不过吗?”小强顿了顿,露出了洞察一切般的微笑:“你一直喜欢小玲姐吧。”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想强上她,之后被人发现了杀人灭口?这也没什么,我知道很多人都干过这样的事,你就承认了吧,毕竟谁都有冲动的时候嘛……”
“连你都不相信我!你放我下来,我不用你帮忙……”雪痕挣扎了几下,疼痛让他不得不停下。
小强没有把他放下,反而把他往背上兜了兜。
“这说的哪里话。好吧好吧,你就当我没说好了。”
小强背对着雪痕的脸上,此时挂着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显然他已经对自己的推论确信无疑了,雪痕越是激动,解释,就越让他觉得他说得没错。但是为了照顾雪痕的面子和情绪,他没有继续质疑。
小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在雪痕被抓住的时候,小强是在现场的,他亲眼看到小玲姐全身赤裸的尸体。谷仓里的其他几具尸体,个个惨不忍睹,并且都是村里人,比如高田、石头,都是他认识的,这些人平日都是老实巴交的,和雪痕没有任何过节,甚至他们几人彼此之间都没有什么交集。
所以“真相”几乎是呼之欲出。
当时因为活着的人只有雪痕一个,所以他自然成了怀疑对象。长老卫队的人抓住了他,对他严刑拷打,想逼他说出真相,可是雪痕却“宁死不招”。
他只是说自己想不起当时发生的事情了。但是他看到高田等人要对邻居家的叫小玲的女孩施暴。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高田是小玲姐的亲叔叔,两人一直相安无事。就算要搞那事,也不用到谷仓里,在自己家里就好了嘛……
无论怎么看,雪痕所说的都难以置信,用强未遂杀人灭口的说法反倒是非常合理。所以小强在如此铁证之下,便断定是雪痕故意说谎隐瞒。
在这末世废土之上,蛮荒村落之中,人们道德感薄弱,小强也是如此,在他看来,用强不算什么,很多人都做过类似的事情,雪痕只是一时糊涂,做得过分了些。
至于杀人,对于他们这样的山野边民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反正死的人也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小强自然也不在意。
小强是在这乱世中生存着的最普通的一个人,他和大部分人一样,不相信人性,也不相信道义,他不相信雪痕的为人,但却相信他们的交情。
他和雪痕都是少年猎人,从小一起打猎,也算是出生入死过,因此他才来这密林中救他。
而雪痕此时却感到无比的悲伤,他就像是一个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的孤儿,全世界都不相信他,都把他当成大奸大恶之人,可是他是冤枉的啊!现在身受重伤,母亲陷入危机又不能相救,简直窝囊得让人不能忍受,在他心中甚至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这样无能,不如死了算了。
在雪痕和小强争执的档口,那一直跟随雪痕的蚊子终于找到机会,在雪痕后颈咬了一口。
一种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雪痕本就因为小强的怀疑,胸中气闷,加上身体的孱弱,精神的打击,危机的压迫,他的精神一直像紧绷的弦一样,被这蚊子一叮,竟然一时间感觉肌肉僵硬,呼吸困难,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向自己挤压过来。很想挣脱,但是自己如何对抗全世界的挤压?
他的耳朵里出现尖锐的耳鸣声,就像有一辆汽车在他耳边鸣笛。头脑中阵阵刺痛,愈演愈烈。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各种不同的味道,其实却是他的嗅觉也感觉失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