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顺十九年,春。
陶郡乃东州名郡,虽算不上富庶,但在古时却是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陶郡李家是当地出了名的大户,长房李世兴乃知意境高手,虽未跻身武英之列,倒也常在九州武林大会上露脸。
李宅后园内,管家李忠从一排牡丹前走过,望着盛开的牡丹花,淫淫一笑,喃喃道:“小牡丹,今晚大爷又能怜惜你了……”
能混到管家的位子,李忠自然不会傻到与花草调情的程度,小牡丹乃当地有名的青楼女子,论年龄可做李忠的闺女,李忠每次在那儿过夜都得花上大笔银子,第二天出来腰膝酸软的,隐隐就有点后悔。但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想去,如是再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总算让自己满意的理由——小牡丹既然可以做闺女,那每次怜惜她一下,自得花去与陪送闺女嫁妆等价的银子。这钱花的值!
正臆想着晚间的诸多美妙处,一名家丁从月门探出头来,说道:“李叔,那风水先生来了。”
李忠身形一正,背起手,到门口接人。
“吕先生,来得倒早!”李忠满脸堆笑。
其实今日请吕先生来,只因李家老爷想在后园凿口新井,让这位风水先生选个位置。事儿不大,李忠却十分热心,毕竟他从中克扣了五十两银子,足可以在小牡丹那儿逍遥一番了,等于白白赚了一笔嫁资,自得把风水先生当佛一样供着。
吕先生精瘦精瘦,一顶大方帽扣着头上,他一甩手中拂尘,欠身道:“管家脸面春风,定是遇上喜事了吧?”
吕先生门牙少了一颗,说话有点漏风。
李管家哈哈大笑,领着先生进了后园。
后花园不大,一条青石小道蜿蜒在满片绿荫中,道旁或堆假山或值春兰、杜鹃,穿过一道月洞门,视线豁然开朗,四围一道游廊,中间是一大片花圃,种着成排的牡丹、月季,正是花开时节,满园飘香。
吕先生四下看了看,捻着长须,思虑片刻,似已心中有数。他用拂尘在身下虚虚一划,轻咳两声,道:“此线以东都是青龙位,属阳,阳水可使人丁兴旺,家运昌隆。”
指着身后那片绿荫,说道:“此处虽属阳水,却有大树在旁,不宜有井。”
李忠道:“以先生之见,宜开在何处?”
吕先生向花圃一指,尽头是一个六角凉亭,笑道:“自是此地了。在亭前六步最宜。”
正说着,忽见几个儒服文士拥簇着一位劲装汉子走来,李忠急忙迎上,躬身道:“老爷,吕先生已选好了位置,即刻便可动工。”说着便把位置指给那汉子。
那汉子自是李世兴了,他眉头一皱,上下打量着吕先生,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冷冷道:“先生可知厨房所在?一墙之隔便是灶台,怎可选在此地?”
吕先生摇头轻笑:“井属阴,灶为阳,虽说阴阳不可相冲,但毕竟有墙遮挡,并无不可。”
李世兴大为不悦,走到花圃东边,站住,说道:“此处最好。”
随行的一个儒生当即赞道:“是了,是了。二十四方位中甲、壬、庚三个方位最宜凿井,此处属阳,又位于甲位,老爷眼光独到,卑职佩服。”
吕先生想说话却被李忠止住。李忠知道最近几日老爷心情不好,方才吕先生的回话已露出嘲笑他外行之意,再惹老爷不高兴只怕到手的嫁资要飞了,忙来圆场:“那就依老爷之意,定在此处。”
吕先生见这帮文士瞧自己的眼神很是鄙夷,觉得这些人定是在取笑自己的相貌,心中也是不快,心想老朽虽然相貌不扬,却有真才实学,你李世兴不过是一介武夫,却来指点我这个风水行家,到时候惹上麻烦可别怪老朽没有提醒。他叹了一声,道:“此处不宜动土,若老爷执意如此,在下也无话可说。”
那个儒生一愣,轻笑道:“先生何以说此处不宜动土?”
吕先生甩甩拂尘,摆出身为内行的从容,“是岁流年五黄煞飞临东方,李老爷所选位置位于东方,正犯了五黄凶煞,主殉伤人命啊!”
李忠暗骂:“这老东西不是让老爷下不了台吗?”正自为难,却听先前那个儒生不急不慢的道:“五黄煞属土,金可以泄掉煞气,动土时只需挂个六个铜钱,便可化解。”
吕先生仍是摇头,“五黄乃第一凶星,万不可轻视。”
众儒生见他生的丑陋,还缺了一颗六牙,想是轻薄了谁家夫人,被人暴打一通所致,自不会听他的,只是不住的称赞李世兴好眼力。
李世兴摆摆手,“李管家,带他去帐房领银子吧。”
如此正合李忠的意,他才不关心什么三黄五黄,只关心又白又膩的小牡丹,当下喊来一名家丁,让他把工匠叫来,就在老爷指定的地方凿井,即刻动工,然后带着吕先生支银子去了。
李忠银子到手,来到后园,见工匠已经开工,便自提了一壶茶,到凉亭喝茶。倒上茶水,就看到小牡丹在怀中向自己招手,嘿嘿一笑,就着水杯轻轻舔了一口,好似亲吻到了小牡丹的樱唇一般,无比的甘甜。如此一杯杯舔下去,一个时辰之后一壶茶已然喝光了。
正想再去接一壶,却被一个工匠喊住。
“管家,快来看看吧。”工匠光着背,满脸是汗。
李忠回望一眼怀中小牡丹的身影,最后一杯只倒了一半,小牡丹的身形明显消瘦了,他心中满是不舍,冲工匠道:“什么事?”
工匠道:“好像挖到了东西。”
金子?李忠一听大喜,若是从地下挖出一堆堆金子来,岂不就能为小牡丹赎身了!
他飞跑过去,问下面的工匠可是挖到宝贝了?
下面的人告诉他:“是石头。”
李忠泄了气,“一个破石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几个工匠挖了一阵,每个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一人向李忠喊道:“好像是块石碑!”
李忠脸色一变,心道:“不会挖到大墓了吧?”
陶郡乃历史名城,古时尤为富庶,下面尽是宝贝。
此时水井挖了两丈多深,下面已有积水,几个工匠终于把石碑整个启出,拴上了绳索,从上面把石碑从井里拉上去。
李忠见石碑约三尺高,两尺宽,看样子却不像墓碑,不由的又是一阵失望。拿起一个工匠的上衫在碑上擦了擦,发现石碑上刻着几排斗大的文字,辨认良久却是只字不识。
折腾半天却挖出一块没用的石头,怎能让他不窝火,当下向众工匠道:“别看了,继续干活。”
见一个工匠一直盯着他看,喝问道:“看什么看?快干活!”
工匠显得颇为委屈,指着李忠手中的衣服道:“那是我的衣服……”
李忠哭笑不得,一下子把脏衣服甩到工匠脸上。
“这儿有东西!”另一个光背的工匠突然尖声喊道。
石碑一直横躺在地,文字面朝上,谁也没注意石碑的侧面,那个工匠原本趴在地上,正巧让他看出了端倪。
李忠一瞧,脸色徒变。只见石碑顶部位置嵌着一块圆形玉璧,约有半个手掌大小,玉璧体如凝脂,精光内蕴,玉环之上盘着两条玉龙,活灵活现。玉璧上也刻着很小的文字,这几个字李忠却是识得,只因它太常见了,只要与银钱打交道的人都会识得。
那文字赫然是——“圣武皇帝御制”。
“快叫老爷来!”李忠唾沫横气的道。
石碑被抬进屋里,几个文士围着石碑瞧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识得上面的文字,李世兴勃然大怒,指着一众儒生,骂道:“没用的东西,你们是吃白饭的?关键时候连个字都不识得。”
众儒生个个噤若寒蝉,没想到老爷平日里和和气气的,生气的样子竟如此可怕。终归是习武之人,附庸风雅也改不了暴戾本性。
一个年老儒者低声辩解:“这碑上文字与玉璧上的篆文又是不同,更像是古时铭刻在青铜器上的钟鼎文。老朽识得里面有‘江’字,有‘玉’字。”
李世兴一瞪眼,“啪啪”扇了年老儒者两个耳光,“还用你说!白痴都知道里面有‘玉’字。”
众儒生全都吓傻了,纷纷低下头,生怕被注意到,巴掌落到自己脸上。
对于一个老儒来说,当众被扇耳光绝对是奇耻大辱。年老儒者双脸通红,颤声道:“士可杀不可辱,老朽但求一死……”
众儒都盼着李老爷能认个错,他若冷静下来,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人受辱了。岂料李世兴突然抽出长刀,一刀便劈了下去,年老儒者顿时身首异处。
鲜血溅了众儒者一脸,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跪倒,不住求道:“老爷饶命啊!”
“那用的东西。”杀人也没让李世兴解气,仍在咒骂。
“卑职知道一人……他……一定识得碑上文字。”那个提出化解五黄煞的儒生战战兢兢的道。
“跪着干吗?还不快去把那人给我请来。”
“此人身在他郡,一时半会到不了。”儒生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李世兴,生怕他又是一刀劈下来。
李世兴嚷道:“那就飞鸽传书,今晚一定要弄清楚碑文内容。”
眼看天要黑了,李忠心急似火。发现石碑中有玉璧后,他预感到一定挖到宝了,老爷过来时不住的拍马屁,说他是慧眼识珠,随手选个地方便挖出了圣武皇帝的宝贝。不曾想老爷却因没人识得碑中文字大为光火,还破天荒的杀了一个老儒。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敢出门,只希望请得那人早早到来,为老爷解开碑上文字。再耽搁耽搁,只怕今晚得由别人替他来怜惜小牡丹了。
又等了许久,他索性到门口等着。翘首以盼的望着街上,总是不见有人上门,倒是看到不少结伴而行的夫妻,可气的是竟然还有手拉着手的男女,他真想上去扇那对狗男女两巴掌。
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李忠巴巴的望着小牡丹所在的青楼方向,一脸的落寞。
他颓然坐倒,也不顾旁边家丁们惊讶的眼神,骂道:“奶奶的,自作聪明!老老实实的按着风水先生选的位置开井多好,真要犯了犯了五黄煞,谁也不会好过……”
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打断他的思绪,李忠猛然起身,但见一个方脸老者端坐马上,飞速奔来。
老者来到门前,身子一起,径直从马背上跃上,身手十分了得,也不正眼看李忠,沉声道:“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李忠大喜,一路小跑领着来人进了内堂。
方脸老者见了李世兴只微微一拱手,就奔到石碑面前。手摩挲着石碑,一字字的往下看,他的眉毛渐渐皱紧,手也颤抖起来,看到最后,竟然身子巨震,不由得向后倒退两步。
李世兴知道事情非同小可,让无关人等退下去,把门关上,屋中只剩下他和方脸老者。
“李贤弟,”那方脸老者终于说话了,他脸色煞白,颤声道,“我要把这玉璧取出。”
李世人知道此人得高望重,以贤弟相称算是给足了面子,他取出一柄短剑,说道:“庄主请。”
方脸老者摇头,手掌放到石碑一侧,徒然发力,“噌”,玉璧从石碑中飞起,老者眼疾手快,手臂一荡,把玉璧握在手里。
玉璧发着柔光,玲珑剔透,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方脸老者盯着玉璧看了许久,转脸瞧了瞧石碑,忽然把玉璧掖进怀中,接着转身出掌,拍向石碑。
“砰。”伴随着震耳巨响,石碑顷刻间化作齑粉。
李世兴骇然,这方脸老者虽为武英榜武英之一,乃合一境高手,可他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合一境高手能把偌大的石碑拍成粉碎!
骇然之余,突然反应过来,喝道:“你什么意思,明抢不成?”
方脸老者看着方才拍碎石碑的手掌,怔怔出神,半晌才反应过来,从怀中取出玉璧,交到李世兴手中,正容道:“此玉璧名为坤元玉璧,乃圣武皇帝御制之物,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老者先是把玉璧揣进怀中,接着毁了石碑,李世兴自然想到他要明抢,可眼下他又双手奉还,反而让李世兴摸不着头脑,他犹疑的道:“石碑上写得什么?你为何毁了它?”
那方脸老者不答,“咦”了一声,面带笑容道:“把坤元玉璧转手给我如何?我出白银十万两。”
“李某只关心石碑上的文字,到底写了什么?”李世兴冷笑道,“我还不缺这十万两银子。”
方脸老者摇头叹道:“你已犯了五黄大煞,灾祸马上及身,还是把它卖给老夫为妙。”
看他表情,仿佛李世兴已是将死之人,他深为惋惜。
李世兴打了个冷颤,他在信中并未提及风水先生提到了的五黄煞,这人又是如何知道?他道:“石碑上到底说了什么?莫非与五黄煞有关?”
方脸老者不答,仍问他卖是不卖,李世兴自是一口回绝。
又是一声叹息,方脸老者缓缓道:“听老夫一句劝,必须把知悉此人的人全部杀掉。”
“全部杀掉?”李世兴隐隐觉得坤元玉璧必有重大隐情,石碑上的内容才是问题的关键,他吼道:“快说,石碑上写了什么?”
方脸老者凛然道:“老夫之所以毁了石碑,绝对有老夫的用意。此物万不可现世,如若不然,就不是犯五黄凶煞这么简单了。只怕整个天下都要遭受大难……”
李世兴把那方脸老者亲送出去,回屋后叫来李忠,命他召集所有的工匠和那几个儒者,到后园等着。
把所有人叫齐,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众人都以为老爷要犒赏他们,均是喜不自胜。
万没想他们等来的却是一剑封喉的利刃。
数个时辰之前,年老儒者第一个遭受到五黄凶煞带来的不测之灾,李忠等十多人紧随其后,成了第二批遭灾的人。
李忠临死时还喊道小牡丹的名字,却因鲜血从口中溢出,听得极不清楚。他和小牡丹,再也不能相见了。
景顺十九年,一场旷世浩劫临到了九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