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祝大元国泰民安。”秀女们整齐划一地行礼。空旷的燕秀殿此时被一层云织烟胧的纱幔围了起来,殿堂里一片沉默,太后也没有喊起,只是慢慢把玩着手上的玉戒,半饷之后,才悠然然感慨着,“这些个秀女,看着都是个鲜丽可人的,先帝最喜欢年轻活力的小姑娘,看见她们啊,哀家倒是想起了自己初进宫的时候,现在才发现,哀家还真是老啦。”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才缓缓道“好了,都起来吧。”
所有的秀女们这才直起身子,也不敢用手去揉酸麻的腿,只能低头继续恭敬地站着。也不知太后是在给她们下马威呢?还是借着她们给另外的人下马威?
不过这话倒是说的巧妙,但这些官家贵女还没进宫呢,太后就急着立威,看起来太后在宫中的权势不容乐观啊,苏皖云心里默默思量着,她飞快地往纱幔瞟了一眼,突然微光一凝,这纱幔后面只有三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坐在銮金宝座上。
一个娇媚又带些凌厉的声音响起,颇有些撒娇似的抱怨着,“太后娘娘这话啊,都不知让臣妾这张脸儿往哪儿放,太后娘娘可是清闲偷懒,臣妾这又是宫务繁重又要忧心宜媛的身体,这不,早上迎夏帮我挽发的时候,还把偷偷剪掉的白发藏起来呢。”旁边一个身穿粉色袄裙的宫女连忙蹲伏行礼,“迎夏不敢。”
宫务和子女,才是后宫女人能活到最后的资本,说话的人一语就点出了重点,这正是蓉妃齐芷,宠冠后宫的主儿,本来就是德高望重的大理寺卿齐开继的女儿,现在为了皇上生了头一个女儿,后位空虚之下,被令代掌凤印后,她更算得上是后宫里面头一把交椅的人物了。
“起来吧,哪儿能怪你呢,怪了你呀,就没人敢给我梳头了。”蓉妃从容慵懒地端起绘有青花白瓷游水戏鱼的盖碗,浅浅地抿了一口,睫羽微微一撇,似笑非笑道,“王则全,去把纱幔掀起来,让我们好好看看这些灵秀的姑娘。”旁边侍立的太监,立刻利落地用鎏金纱帐钩将飘拂的纱幔束在了一旁。众人已隐约可见殿上而坐的三位,可是无人敢抬头瞟上一眼。
太后轻摇着扇子,半是摇头,半是打趣着蓉妃。“难怪皇儿就喜欢赖在你那个景仁宫,一连几天都是不动的,温妃啊,你好好学学,瞧这张巧嘴,连哀家都不敢多说一句。”太后笑着作势怒骂了一句,“蓉妃若真是辛苦,不如把宜媛让温妃养养,她平时就侍弄着那些花草,什么花被她一养,立马水灵了,宜**给她啊,你也不用再忧心宜媛的身体啦。”
蓉妃听闻,却不动神色,只是斜斜地不知往哪儿瞄了一眼,而温妃微微摇摇扇子,面对这直接的攻击也不接话,只是柔声细语含笑地说,“宜媛公主如此伶俐可爱,太后娘娘又最是疼人的,容姐姐,太后娘娘这是在心疼你了呢。”简单一句,既捧了蓉妃,又赞了太后,两边都不得罪,温妃显然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后宫的局势就如同一个缩小版的朝政,由三股势力相互制衡而成,新帝上位不久便急于在朝政中安插自己的人,而太后所属的守旧派一直扼守着军事位置不动,最有资历也最有名望的窦老太师,代表着各个中立的官员们,笑眯眯地捻着胡须笑眯眯,只是偶尔在太后和新帝之间打打太极,划划水,但从来都不表态。
现在的每股势力都暗潮涌动,君上要御下而臣心更是在琢磨,所以殿选的这一天,最能给这些娇柔的官家小姐震慑人心的印象,而这些秀女们的态度,也最可能直接影响犹豫不定的中立官员,改变自己的立场。
下面的众女屏息静气地听着上面的刀光剑雨,大气都不敢喘儿,苏皖云心里暗暗称道了一声妙哉。蓉妃借着掀纱幔一幕,有意让天真如羊羔一般的秀女们直观地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压力和势气。可太后的几句话,先是为为身受重宠的蓉妃拉了新秀女的仇恨值,然后语带威胁蓉妃,同时还将蓉妃的注意力对准了一直不说话的温妃,简直一箭三雕。
苏皖云心里一下子就有了数,蓉妃是属于皇上激进一派的,今日志在为自己造势,太后所做的,就是拉拢中立一派,而温妃,却是最看不透的,她什么都不做,好像只是拉拉家常看看戏,可太后蓉妃明里暗里都顾及着温妃说话。
“可不,太后可说的没错,温妃妹妹的清含宫什么都水灵,宜媛可是惦记了那株新开的芍药好几天呢。”蓉妃听闻缓缓徐了口气,悠悠抿了口清茶,笑着睨了温妃一眼。
“宜媛要是喜欢,就是整个清含宫都拿去讨她的欢心,我也没有半点舍不得的。”温妃仍然是柔柔雅雅地半倚在座里回了一句,两根葱指掂一块清荷戏鲤瓷盘里的水晶糕,柔声回应着。
“好了,蓉妃你这妮子,好像宫里缺了你那两株花儿似的,还是赶紧地看看今天姑娘,宫里是该有些新的颜色咯。”太后笑着地打趣着蓉妃,捧了茶碗吹了吹茶末,“双喜儿,叫名儿吧。”
“是,太后,”在旁边站着动都不动如雕塑一样的双喜,这时候捧着明黄色的宗案恭敬站出来,依次叫到:
“御史中丞甄庆之女甄诗芙,擅书艺”
“。。。。”
“吏部郎中苏文渊之女苏皖云,擅舞”
“。。。。”
“。。。。”
“清吏司侍郎沈时道之女沈妍冉,擅歌”
太后微感兴趣地前倾着身子,双喜极有眼色地停下了叫号,“苏文渊,可是那个西蜀破了私盐案的。”
苏皖云闻言立刻脱列而出,垂首盈盈微福行礼,“回太后,正是家父.”
温妃笑着看了看她,问道”可识过字?”
“臣女自小随父习书,略识几个字。”
“唔,先帝曾夸苏大人的诗词“清新庾开府,飘然思不群”,皖云妹妹随父修习,看来也是个才女呢。”蓉妃慢慢打着团扇,语音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说道。
“臣女不才,蓉妃娘娘过奖了。”苏皖云心头一冷,半垂着头,颇带些羞涩地乖巧地回答。
“嗯,是个端庄知礼的。”太后含笑着点点头,“双喜留名赐玉罢。”
“谢太后,”苏皖云眼神微凝依礼退下,蓉妃今日一见面就直接唤她妹妹,还真是不大不小地下了个坑给她,西蜀女子性情多豪放,多以不爱女红诗词闻名,她自小在西蜀长大,若真是个不懂诗词的被蓉妃这么一夸一定会丢尽了父亲的脸,苏皖云默默寻思着,果然后宫,还真不是一个天真的地方啊。
后面太后又依次挑了几个秀女特意回话,这样刀枪剑雨磨来磨去,又有几个秀女被赐了花,或者赐了玉。
苏皖云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三个女人打着机锋,一遍心里整理着后宫资料。皇上倒是雨露均沾,虽是蓉妃协令了后印,但也并没有为此而落了别人,后位空置,从一品贵淑贤德四夫人的位置也空着。现在位份最高的就是上座的蓉妃齐芷。第二便是座旁清流一派的温妃温凝荷,虽然没有封号,但也极为受宠,再下就是保皇党英武将军之女婉昭仪霍茵,听闻虽然身体不好,但每个月皇上都会有几天歇在她的玉昭宫里。
三派党系之女还真是一个也不落,皇上极懂平衡之道,但在这种满足下半身欲望的事情上还如此禅精竭虑,苏皖云不得不感慨当个皇帝还真是累啊。
待苏皖云回过神来,殿选已经结束了,只见太后端坐和蔼地说“各位秀女都是德仪端庄的佳人,望以后在宫中,能竭心尽力服侍皇上,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孙,双喜,为秀女打灯吧。”
众人齐声行礼,“谨遵太后懿旨。”正当众女依次退礼时,走在头排的秀女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刺利耳的惊叫,随即瘫软在了后排秀女的怀里,苏皖云顾不得引人注目,排众疾步上前一看,只见一个身穿嫩绿锦裙的女子,浑身是血地倒在了殿外的石阶下,面色凄厉如白日见鬼,大片大片的血从她的裙子蔓延开来,一路淅淅沥沥的红流如同蜿蜒的小溪,让人不寒而栗。
一场带有强烈符号意义的谋杀案,苏皖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兴奋了起来,她的眼前似乎闪过了一幅幅风声鹤唳的画面,枪声警笛白衣福尔马林,一种潜伏在记忆最深处的强烈欲望在一瞬间全部浮现,当了十六年安静乖巧的官家女,可是血液与灵魂仍然燥热着。
苏皖云状似被吓愣了呆在旁边,心中却冷静至极,她的脚不经意地踢了踢这女子的腿,眼睛不动声色将这女子全身上下都扫了一遍,等等,这鞋?。
这时御林军匆匆赶来,常化安指挥着众侍卫将此女团团围住,随后尖声尖气道,“请各位贵女由司礼监引礼。”
苏皖云呆愣愣地跟随着面色凄白的众女退出燕秀殿,而后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她心里仿佛却有无数声音叫嚣着,但她只是暗垂下眼帘,隐藏着闪过的凛光,进宫,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宫门前,等待着的马车仆役们焦急张望着,早已等候着的雁露连忙迎上沉默的苏皖云,微风袭过,掀起她紫色的裙角,看起来柔弱如风中摇曳的蔷薇,可是苏皖云的心跳跳得极快极快,身上甚至不由得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心里仍然在思量着这突如其来的暴毙案,策划这场谋杀的是谁呢?皇上?太后?蓉妃娘娘?还是温柔和声细语的温妃,又或是沉默在紫禁宫墙后的任何一位嫔妃?谁都有脱不开的动机和嫌疑。
殿外的天色如同宣纸被半染了浓墨,五色的晚霞像是天际最后一点的绚丽,雕栏玉砌应犹在,这宫里的人,一代进来一代又离去,又有谁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呢,抛尸荒地,狼野舔尸,就这样被沉埋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苏皖云最后转身,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这金碧辉煌的殿堂,她眼眸里的万般情绪都湮灭在一种无人能懂的孤独里,仿佛飞蛾奋不顾身地投向了一场热烈却朝向死亡的火苗里。
就这样,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之死开始,历史的过往,隐藏的故事,如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缓缓揭开,一个关于挣扎生存和自由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