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公公却面露一点难掩的激动,他有些急切地挥手,冲旁边侍立的公公小声喊着,“快去叫子清,快,让他换身衣裳再过来。”
稍等了一会,两个匆忙的脚步声传来,随着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如清风略过柳稍的叹息,又如暖阳穿过花树的温柔,这简陋暗淡的茶堂似乎一下子就亮堂。
“小奴子清,参见小主。”
这声音带了一点懒意和清雅,让苏皖云忍不住抬头一看,可是即使有着两辈子经验的她,此时也不禁一愣,他的脸如匠人精心雕琢,清淡的眉毛如远山弯去,眼神深邃,鼻梁高挺,嘴角弯起的弧度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太俗,可是整张脸如无暇美玉被硬生生地破坏,眼角下一道道交错狰狞的疤痕弯弯绕绕地横布半个脸,粗俗而可怕。
苏皖云定了定神,微笑说道,“听说,你极擅雕艺。”
“奴才不过会几个花样子,当不得小主夸奖。”他仿倒像是清贵世家的公子,一点也不像去了势的奴才,连躬身做礼都自带一股风流傲气。
“说说看,你会些什么。”苏皖云轻合了和茶盖,悠然放下茶盏。
子清轻笑着躬身回礼道,“回小主,小奴不过是根据古籍上的图样随意琢磨的,传闻中血玉因为通身有虹光流转,所以雕法格外不同,古籍里记载着旧时人们喜欢用它雕刻各种活物,但寻常的玉料用这样雕法也不过更新奇些,小主若是想要寻做寿礼,倒也合适不过。”
“可不是,小主,”旁边的公公看苏皖云沉默着,连忙说,“小主不知,这血玉失传已久,现在也只有祖传匠人的画册里才有,我这徒弟能看着册子雕出来,手艺也算是司珍坊里一等一的。”说着公公悄悄拉了拉子清的衣角。
苏皖云看着他,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红痕印在苍白的脸上越加显得狰狞,他半垂着头,好像公公夸奖的不是他,感受到苏皖云的注视,他才抬头望着她,墨色的瞳仁如一汪深潭,双手优雅地笼在广袖里,稽首说,“奴才略得几分手艺当不得夸。”
他的声音凉润如清泉流入石板隙间,就连奴才这两个字都莫名染上了一份贵气,苏皖云免不得心神一动,忍不住问,“你唤子清?”
“子清是帧安太妃的赐名。”子清平静地说,他的睫羽微微颤抖,莫名带几分悲凉。
帧安太妃,先帝最宠爱的嫔妃,苏皖云轻轻颔首,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宫生奴?”
“是。”子清垂下头,恭敬顺服地说道,他的左肩微动了两下,神色一片淡漠。
苏皖云手指在白莲戏鲤雕花茶盏上点了点,抿了抿茶,无意再多问,“那公公且好生准备。”正准备起身离去,司珍坊的公公略有点着急地叫住了她,
“小主,您看,”他谦声说,“这血玉的雕法格外地复杂,若小主愿意,不如将我这小徒弟带回去,可以好好商讨,我这徒弟年纪岁小,但手艺精湛,绝不会让小主失望的。”
“哦,”苏皖云柳眉轻挑,她看向子清,才发觉他身子格外瘦弱,明明是初夏却穿着深秋厚重不合身的宽大宫服,全身上下都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就连脖子上,也用格外厚实的领子遮住了,苏皖云抿了抿嘴,觉得甚是古怪,刚想答应又想着自己尚未侍寝,到底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仪,兀然做这样的事怕是引人瞩目,实在不符合现在的身份,于是清声说,“恐怕嫔妾身份低微,怕是让公公失望了。”
这司珍坊的公公许是爱才心切,见苏皖云不愿面露慌乱,领苏皖云前来的公公连忙递了个眼色给他,他这才镇定下来,躬腰切声说,“小主不必担心,奴才刚刚问过了,谨芷姑姑这次前来是为替换扶桃阁的粗使宫女,刚好扶桃阁也缺些使唤的人,小主若是愿意,这悄然补上,想必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苏皖云放下茶盏,想再拒绝时宛秋却扯了扯她的衣袖,她疑惑地回头看着宛秋,却见宛秋轻不可见地冲她轻轻颔首,于是顿了顿,想着自己也的确需要再打听打听这血玉的消息,这才看向子清,沉然问道,“既是公公的美意,那子清可愿意与我回去?”
子清静静地和苏皖云对视一眼,他的背挺得笔直,如青山上宁折不弯的松树,他稍一沉默才垂下头,掩去了漆黑的眼瞳流露出几分清矜和莫名的感伤,然后郑重其事地躬手做礼,正色道,
“奴才愿为小主效劳。”
一路回去时,宛秋才极其隐秘地小声说道,“刚引路的公公说,这是谌芷姑姑的意思,小主的这份情谊,她记在心了。”
苏皖云这才恍然,也是,若不是谌芷,这司珍坊的公公怎么也不敢贸然向一位小仪提出要求,而谌芷的身份注定她再如何资历深厚,也不过是一个奴婢而已,开口要一个下人实在是越矩了,不过祯安太妃?她犹疑了一下,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不知在哪儿听过,苏皖云仔细回想着,却是徒劳,她叹口气将这杂乱的事抛至脑后,算了,谌芷和这子清有什么旧故本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回到内务府的堂内,谌芷早已等候多时,张桂安则领了新的宫女们让苏皖云挑选,苏皖云正诧异时,谌芷在旁恭敬提醒,“老奴有几个旧友正好擅务此事,小主只管选自己喜爱的,老奴会亲自去贵妃娘娘那里报备。“
苏皖云听闻轻抿口茶,这算是那个人情的小小福利吗,毕竟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妃嫔才有亲自挑选宫人的权利,于是微笑道,“那就麻烦姑姑了,“随意问了些话,指了两个顺眼的,一行人便静默地向扶桃阁走去。
回到扶桃阁后,苏皖云让禄元给子清和宫女们安排了住所,自己便换了一身舒适的寝衣斜斜依靠在窗边,借着一点朦胧的光线,她端详着刚从子清那里借来的图鉴,书页的每个边角都被压得极为工整,稍有破损处也用宣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足已见得其主的爱惜。苏皖云轻声念出书名,《玉氏怪谈》,四个娟秀的烫金大字醒然入目,字迹舒而顿挫,尽显大气,阳光从纱窗里透过来照在她掌上的图鉴上,竟能看到纸上有点点的金粉闪耀其中,她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书页,由能感到一种细腻的磨砂感,这真的是祖传匠人的画册吗?她边想着边小心地翻开一页,“……吾尤爱玉,实者温琢,虚者清透,如君子之风,柔润则坚……”,纸张因年代的久远有些泛黄发脆,前面的字迹也已经模糊不清,她将图鉴凑近了窗想看得更仔细些,“故父集天下之玉,余自赏也不如众乐,拙以玉全鉴“不知这作者是谁,不过一个全字足以看出作者的傲气,苏皖云好奇地将书翻过来,可仍未找到作者的名字,只在书脊的边角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字号,“箐五”。
“箐五?”倒像是女儿家的名号,她想着小心地往下翻,不由得一愣,书页里整整齐齐地画着各式各样的玉,每一种玉旁都有一个娟秀的字迹标注了详细的介绍,而玉的下面则精心绘画着各样精美的玉式图样,这其中不少玉的种类和样式她闻所未闻,“难不成还真是集天下之玉?“,她一目十行地略过其它玉的介绍,只快速地一页一页翻过,蓝田玉羊脂玉,“血玉”,就是这个,“大庆之国玉,以玉换十三城……“苏皖云急切地翻过这页,字迹到此却截然而止,有人将这页撕掉了,书缝中只留下一道粗劣的断茬,苏皖云失望地向后翻去,后两页只存画着一些精美的图样,再无其他。
苏皖云很是失望地放下书,掏出胸前的玉坠,对着阳光有些发愣,这玉坠的触感极其柔润,仿佛可以轻易揉捏,然后用力时才发现它的材质十分坚硬,它剔透而沉润的光泽也和任何一种玉料子都不一样,如春日深谭里翠绿湖水,清澈却又见不到底。只是与这玉完全不符的,是上面的雕刻极为粗糙,只有几条粗浅歪歪扭扭的几道刻痕,仿佛一个初学艺的稚童玩闹的作品,极其勉强才能看出这是一只鱼的形状。
“这难道就是血玉吗?“她眯着眼睛举着玉坠对着窗,阳光仿佛滴落在玲珑剔透的玉坠上,中间一点朱红的鱼眼睛流光一闪,整个玉坠似乎真如一条正遨游的游鱼一样摆摆尾巴活了过来,这一瞬间,苏皖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定睛一看,不是会动,只是那流转的虹光,仿佛通人灵性。
还真的很像传言中的血玉,苏皖云叹道,她把玉坠合在手心里,苦笑着摇了摇头,玉坠上丝丝舒爽的凉意不断传入她的手心,整个人不由得放松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浮现了前世她十八岁生辰时,外婆慈祥的笑容,“囡囡,这玉坠可是祖传的宝贝,只传女不穿男的,可得好好保管,能保你平安。”
它真的保她平安,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她落水后在这陌生世界睁开眼睛,熟悉的唯有手里紧攥着的玉坠,不知外婆现在还好不好,她心里泛起苦意,无论如何,这玉坠是她回去那个世界的唯一希望了,她用捏紧它,仿佛捏住一个未知的希望。
宛秋掀起帘子进来,看见苏皖云捏着玉坠发呆,眼睛闪了闪,一脸凝重地说,“小主,祯安太妃的旧人除了子清,全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