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与玄策和玉衡子早早地就在断魂谷外汇合了,毕竟十年未见,如今一聊便是一天一夜。
次日清晨,伴着萧芷烟的催促声一行人才终于进入断魂谷。
断魂谷紧挨着巍峨钧山,地势又低,常年不见阳光,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些虫蛇之物,连着飘来的雾瘴也带着致命的毒气。
“呀,好漂亮的花!”萧芷烟看见一株紫黑色的花,伸手便要去摘。
“别动,花茎有剧毒!”思、凡忙拉住她,厉声:“断魂谷最是适合毒物生长,但凡眼见的都不要去碰。”
萧芷烟讪讪地收回了手,却听一个声音怪里怪气地响了起来:“小丫头毕竟阅历浅,被事物表象所迷惑也在所难免,幻扎根断魂谷多年,此行冒失不得,你可得管好你自己!”
玉衡子懒散的眼中精光一闪,萧芷烟也知道事态严重,柳眉一挑:“哼,我才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按照幻的行事风格,我们踏入断魂谷便会被发觉。”玄策扫了一眼众人,“可是我们都进来这么久了,为何连一个杀手也没见到?”
“从进谷我便一直提防着四周,想必玄策前辈也和我一样,确实没有察觉有任何人接近我们。”舒辞秋也淡淡出声,眉头紧皱。
“十年前我们六星虽未将幻彻底抹灭,却也令其元气大伤,逃掉的也仅有少数,杀手不是朝夕就能培养出来的,想来幻还没缓过来吧!”玉衡子手中的星盘在微妙的运转,偶尔发出夺目的光华。
“既然如此,那就去千面宫前一探究竟,既然怀仁和青漪还活着,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一行人在断魂谷中疾行,思凡和玉衡子毕竟不会武功,到达千面宫的时候已是十日之后。
“前面就是千面宫了,你们为何又不走了?”萧芷烟看着突然顿住的四个人,余光一撇间赫然看到远处的树下立着一座孤坟。
怎么能不缅怀呢?这十年六星分散各地,那段岁月如歌般烙印在自己脑海里,梦里回忆起时依然余音绕梁,激动人心,每个人都是今生难得的知己,如今故地重游,如何能做到不怀念呢?
十年踪迹十年心,当年鲜衣怒马的他们,如今又是怎样的风姿境况呢?
正是无言中,却听玉衡子对着舒辞秋和萧芷烟笑道:“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奇阿瑾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吗?他那个人啊,至情至性,比谁都甘心承担,一旦接受了一个人便会不遗余力地对他好,莫说是刀山火海,就是人头落地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思、凡对视一眼,长叹——那一日千面宫前的大战,一直对怀仁有所不满的四星终于放下所有的嫌隙,接受了那个寡言少语,始终游离在六星之外的沉默男子。
那日一路披荆斩棘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的六星终于站在了千面宫前,见到了幻的首领——那个让整个江湖都为之胆寒,素手无策的“人”。
他大手一挥,瞬间便有无数的杀手从各处跃出,片刻间便已经将六星死死围住,那是最后的一战,是非成败在此一举,六星已是没有了任何退路,因此也拼杀得更加疯狂。
然而那个首领像是早就想好了一切,在混战中直取木青漪,玉衡子看在眼里,高喊着:“青漪......青漪小心!”
怀仁眼神雪亮,果然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首领肯定不会放过这个背叛自己,背叛幻的人吧!
他与首领重重地交手在一起,每一剑都是杀招,那样火热的光芒,不知道是快意还是失去了理性的疯狂血性。
木青漪于乱战中被数人合力擒下,借着月色怀仁只看到她被远远带走,此刻六星已缺一人,他是断然不能擅自去追她的,心急如焚之际,却听思、凡惊呼出声:“阿瑾小心!”
萧瑾!
他猛然转身,却见到五个杀手正执剑刺向她,那是五个方位,纵使她箭术再怎么精绝,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朝五个方位射出五箭!
再也顾不上已被带走的木青漪,怀仁足尖一转已是朝萧瑾而去,那样的距离他转瞬即至,抬手便已是刺出数剑直取杀手颈后。
背后有浓烈的杀气聚齐,怀仁心里了然,那个首领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刺杀自己,然而只要他回身格挡,萧瑾便必死无疑!
他死死护住周身命脉,两剑利索至极,几乎瞬间取了两个杀手的性命,然而那两个杀手却在临死前奋力出手,一左一右刺穿了萧瑾的双腿,另一边玄策终于赶到,将剩下的三个杀手击毙。
“阿瑾......阿瑾,你怎么样?”玄策惊呼出声,却听她剧烈地喘息着,“怀仁,你背后......”
“啊!怀仁小心!”他听见玄策惊呼出声,心里却一片清明——那样的杀手是不可能错过这种极佳的机会的,原来自己不甘挣扎了这么多年也终究逃不过一场空梦。
然而那一剑迟迟没有落到自己身上,身后的杀气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怀仁终于回过身去,却见到身前一个面带青鸾面具的女子被一剑刺穿,鲜血沿着剑尖滴落下来,染红了她飘飞的衣裾。
为什么会替他档这一剑?只是一瞬,怀仁眼里便露出了恍然的神色,那是怎样的情绪啊——找寻了一生的东西甚至还来不及靠近便已在自己眼前消失逝去。
不要是她!
决不能是她!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却见那个女子艰难地转过身来,吃力地抬起手来抚摸他的脸,“怀仁啊......我的怀仁......”
“啊!”他终于憋不住心里翻江倒海般的情绪痛哭出声,牢牢扶住那个女子,颤抖不已。
那个冷硬地像石头一样的人居然哭了?剩下的四星一时怔在了原地,那么......那个女子又是谁呢?
青鸾面具被轻轻地摘下,那个女子竟有着和怀仁相似的脸庞,即使青丝霜染,依旧不难看出她昔日芳华绝代的样子。
他们屏息看着怀仁跪在那个女子身前,出声:“娘......”
那一瞬间,众人看着脆弱不堪的怀仁,心里像是被利剑狠狠划过,一路来不曾多说半句话,我们只道他冷硬寡淡,却不曾想他亦有这样的心事压着自己无从诉说。
低低地叹息声随风传开,女子愈发虚弱,她笑着对怀仁说:“不要......不要怨你父亲,他以前......咳咳......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你父亲他以前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大侠,风光无限,却甘心为我一人归隐,我心里欢喜,又是个寻常女子,只想穷极一生地对他好。那时我刚怀上了你,他高兴得不得了,说是要去给你摘一株‘温脉灵参’庆生,这药物最是适合习武之人服用,药性又及温和,你父亲虽归隐田园,心里到底还藏着鸿鹄大志,他是想让你替他去驰骋江湖呀!我心里清楚,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果真带回了‘温脉灵参’,却也从此变了一个人。是有什么东西住进了他身体啊!怀仁......怀仁......他那样暴戾,我不想你有丝毫的沾染,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只想你心中怀仁,不要对你父亲怨恨。”她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孩子,眼里的光采一点点地弱下来,犹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可是他那样打你,我......我如何能不恨?娘,那个时候我多想杀了他啊......这样,您就不用受那样的折磨了。”原来那些伤疤根本不曾好过,这些年没有察觉,只是因为自己不愿去理睬,如今复又提起时才发现,原来它早已溃烂得不成样子,怀仁痛苦地在女子面前跪伏,“他为什么要打你,他凭什么!”
“不要啊怀仁......你父亲他其实比谁都痛苦呢......”听得怀仁的语气,女子一焦急,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她极力出声,“每次入夜他都像是变了一个人,可到了白天又会变回原来的样子,我一身伤掩不住,把事实告诉他又似全然不记得是自己做的......我常在夜里看他的眼睛,那样无神冰冷地眼睛绝不会是他的,怀仁啊......他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地侵蚀成这个样子的啊......他才是最痛苦的人啊。”
“但是他杀了你啊!”怀仁紧张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女子,泣不成声,“娘,他杀了你啊......”
“用娘的命抵你的命,娘......娘欢喜还来不及呢......”她看着远处一身黑袍的男子漆黑空洞的眼中流下泪来,对着面前的孩子轻声道:“答应娘......就此离去,你......你不可能赢得过他的.....”
他静静地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眼里的神采也跟着消失不见,那眼神太过凄凉,明明是活着,却好像死去。
“娘,孩儿这就带您回去......”那个男子只是一遍遍地唤着死去的人,“我来这就是为了带你回去啊。”
萧瑾被玄策轻轻地在怀仁面前放下,她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表情,心里也跟着抽痛,“怀仁......还有我,你还有我啊......”
她见怀仁空洞地看着自己,头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然而那个男子这次没有甩开她,反而慢慢地将她拥入怀中,她听见他惊恐地喃喃:“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
他的怀抱比想象中要柔弱得多,她靠在他的肩头,觉得他像个孩子般脆弱无助,心里一抽,已是潸然泪下,“我不会死的......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
“贱人,这个贱人终于死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众人闻声望去,看见那个黑袍的男子正快意地大笑出声。
然而男子的眼睛却依旧流着泪,没有情绪的空洞着,可嘴角又扬着肆意的笑意,那样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在同一个人身上显现,诡异骇人,教人禁不住地想——那具身体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你们还想走?”漆黑的眼里泪水止不住地落下,然而那个人却是毫不含糊,一身煞气凌然,转瞬便欺近了怀仁。
“叮!”
怀仁一剑格开那袭黑袍的当胸一击,抱着萧瑾疾退,眼里已是杀气隐隐,却听玄策犹豫道:“怀仁我们当真不走吗?那......那可是你的父亲啊......”
“那又怎么样!我未受他半点养育之恩,就连最亲近的母亲也死在他手下,如何杀不得?”他眼里忽然掠过哀伤落寞的光,然而只是一瞬就被深深掩起,看不出任何异样,“我和你们不同,这样肮脏龌龊的事都给我背负就是了,没人会在乎我,我亦不会有所谓。”
“那阿瑾呢?”玄策蓦地激动了起来,“她怎么办?”
“她?”怀仁冷笑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她当她是谁?我才不要她的怜悯!”
“你说什么?”手中的剑发出轻轻的呻吟,玄策已是怒不可遏。
“不杀了幻的首领我们是走不出断魂谷的,玄策,你也莫要生气了,待能活下来再和他计较吧。”却是萧瑾出声劝道,她也不去看怀仁,只是幽幽地叹气:“我虽下半身不能动,却也会竭尽全力帮你们的。”
“他那样说你你还帮他?”玄策气急,然而稍一沉思便明了眼下的局势已是容不得他们退后半步了,只能握紧手中长剑,心神守一。
“玄策,怀仁,左右手手肘上七寸!”玉衡子目光如电,眉头却紧皱着——那个人像鬼魅般飘忽不定,凭他的眼力居然只能看出极少的发力点。
两人剑风凌厉,几个翻身间就已到了黑袍身前,一左一右地刺去,身后一支箭更是破风而来,将那个男子牢牢锁定!
然而也不见黑袍是如何出得手,一股巨力从剑身传来,玄策只觉得虎口被震得麻木,连剑都险些拿不稳,待站定时却看到那袭黑袍早已出现在了怀仁头顶,张手便是势大力沉的一剑削下!
“怀仁,快避开!”他失声惊呼,那是怎样的一剑啊,他自诩剑术不凡,终其一生却还从未见过那么凌厉迅疾的一剑,宛如一道白光闪电凭空落下。
“背后空门!”玉衡子眼神雪亮,“玄策,好机会!”
他看着怀仁坚定莫名地迎向那一剑,心里忽然悲怆了然了起来——原来他从未给自己留过退路吗?那个人,永远都想让自己抗下所有的凶险黑暗,他当他是谁?!
玄策奋力跃起,剑气如虹喷吐而出——那是他最厉害的川渊九式,此时心绪极度集中时挥出已然又比平时更加凌厉骇人!
玄策看到手中的剑直直地穿过黑袍,同时也有另一截剑从黑袍的胸前直穿过背后——怀仁也得手了!
然而只是一瞬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忙抽身疾退——那个剑尖没有丝毫的鲜血滴落,那个人没有心,难道说......难道说连身体也是没有的吗?
彼此的剑穿过彼此的胸口,怀仁和黑袍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立着,众人屏息看着,却见怀仁嘴角已是染得绯红。
“凡夫俗子还妄想杀我?”深不见底的黑瞳直勾勾地盯着怀仁,他大笑着,疯狂而又快意。
“哈哈......你......你算什么东西?连身体都没有了,人不人,鬼不鬼,你算什么东西?”怀仁冷笑着,眼里忽然疯狂地燃烧着恨意,“和我一起死吧!哈哈......”
那样浓烈的恨在男子身上肆意地燃烧着,映得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暴戾,隐隐间竟透出教人心寒的煞气来,黑袍又惊又喜,一边想抽身离开,一边又不知为什么不愿放怀仁离开,却听他大喝道:“萧瑾,射他的眉心!”
怀仁死死握住黑袍执剑的右手,笑得更加大声了,那一箭撕开了所有悬念从风中而来,险险地穿过耳畔射入黑袍眉心,一击致命。
“我不会放过你的......”那个黑袍怪笑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和黑袍一齐倒地,视线昏暗着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隐约还有刀剑相击的声音,既然这个人已经死了,那么......那么剩下的人玄策是敌得过的吧。
那个人虚弱到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萧瑾将他抱在怀里泣不成声,只求着思和凡救他,隐约间,听得旁边有微弱的声音传来:“离秋......离秋......”
倒地的黑袍不知为何又复有了清明的双眸,她见到怀仁浑身一震,生硬的脸上头一次泛起了微笑:“娘......”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唉,那时我看着怀仁一点一点的在自己面前‘死去’,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玄策目光深远,苦笑,“他不是非要杀他父亲,只是想让我们活下去。”
众人心中一顿,一时沉默。
“是啊,多亏了他,我们才能活着走出断魂谷。”思、凡低低叹了口气,“当时他的心被一剑刺穿,已是回天乏术,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们不懂医术有所不知,他那时的身体状况是决计活不下来的——直到现在我们还是觉得怀仁活着不可思议。”
“不会错的,怀仁对应的那颗星辰虽然黯淡,却是实实在在亮着的。”玉衡子白色的长发在空中倾洒下来,像是寂寞的雪,“他能活下来定是吃了不知道多少苦楚吧。”
长街长,烟花繁,你挑灯回看;
短亭短,红尘辗,我把萧再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