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音音，不要笑。”
“师姐，我没有笑。”
初见音音，他才六岁，在那些令人作呕的尸堆与血海里，师傅一拉他就倒在地上，他原本是有家的，可是音音说他没有爹没有娘，他最喜欢的两个哥哥一个死掉了，还有一个不要他了。
“噗。”
“音音不要笑，被发现要挨骂的！”
“师姐我真的忍不住了，哈哈哈。”他大笑了起来，很明显，这惹恼了一袭紫衣的三月。
“贺子追，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太没规矩了！”
“音音，”贺子追垂下眼帘，看不见表情，“你为什么笑？”
“因为婷绖师姐挠我，我忍不住了嘛。”
这个时候他竟还在撒娇，贺子追不禁皱眉，跪在兰止音身后的温婷绖慌忙地摇头，玉孤见了，只得叹息道：“太没规矩了，婷绖，快给三月师叔道歉。”
温婷绖一愣，随即撇着嘴道：“三月师叔，婷绖知错了，还请师叔不要生婷绖的气。”
兰止音在他身后强忍着笑对兰止月挑了挑眉，贺子追见了，也没说什么。
自从三月师叔回来之后每日早晨都要听一遍她的训话，听说她已经是副掌门了，看她挤眉弄眼的表情兰止音只会觉得好笑，那日孔琅阁的事不知为何没有人再提起，似乎是坊主亲自下的命令不许再提这件事，兰止音也捡回一条命，且再也没有提回家的事，只是自那次后，他察觉到周围的人都与以往待他方式有些不同，甚至是师傅……不管他再怎么胡闹师傅都不会再责骂他了，他隐隐觉得有什么蹊跷，但更多的是……无趣。
不知道云隐山庄好不好玩，他趴在树上一边想着一边摸了个麻雀蛋向路过的温婷芳射去，这个女的喜欢二师兄，还是那个恶心的温婷绖的姐姐，她们两姐妹都喜欢二师兄，天天黏在二师兄身边，想想就讨厌，二师兄明明是他一个人的。
师兄就在前面，他看着温婷芳有气不敢发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好了，让他想想，下一次要去欺负谁呢，啊，有了，有几个经常戏弄三师姐的女的，让他好好想想，该怎么玩呢？
“音音，喝甜汤了，你在哪？”
“师姐，我在这里！”他见兰止月过来往她怀里一跳，兰止月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就怕自己没接到摔坏了他。
他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啊，说喜欢的那些话……是朋友间的喜欢吧。
也不敢求证，那慢慢忘记好了，那一夜的音音，到底是不是真的去了孔琅阁呢……
“师姐啊，我最讨厌吃雪梨百合了，好难吃哦，我不要吃啦。”他糯声撒娇道，兰止月只得哄着他吃掉最后一口，他瘪着嘴摇头。
唉，真像哄小孩子吃饭，不过音音从小到大都是兰止月这么一手喂过来的，他娇惯得厉害，不是好东西他不要，二师兄和师傅又宠着他，最后受累的却是自己。
“音音，你都十五岁了，以后尽量自己吃好不好。”
“我本来就是自己吃饭呀，师姐你一到喝汤的时候就要喂我。”
兰止月一时语噎，说起来，好像真的是这样。
音音都十五岁了，十五岁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平时他还像个小孩子，不像大师兄成熟，不像二师兄稳重，成天像个小孩子一样，他的脸色不好看，死白的，白得像……死人。
“音音有喜欢的人吗？”终于说了出来。
“有啊，二师兄！”
“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哦……”
“是啊，二师兄，我跟二师兄说要他嫁给我，他说长大以后他就会嫁给我，嫁妆就是那把漂亮的扇子，我们都拉过勾的。”
“可是二师兄是男人啊，而且……怎么看，都是你嫁给他啊……”
兰止音一听，咭咭笑起来：“我没有嫁妆哦，二师兄会很吃亏的。”
他慢慢走到窗前，兰止月只听见他的声音似漂浮在空中，许多年以后她回想起那个场景，总觉得那时候的音音，其实在很早以前就长大了，甚至比大师兄还要……成熟。
他轻飘飘地说：“二师兄说，要是我活过了十八岁，他就一定会嫁给我。”
就是那一瞬间，兰止月的眼泪落了下来。
灯尽油枯，撑不过两年，半年前楚师叔的话回响在耳边，两年音音才十七岁，二师兄是知道他的命数是不是？她哽着声音说：“音音，等那个时候，我去做二师兄的喜娘，要是他不认账，我就告诉师傅，叫他去罚抄剑谱，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到那个时候……”
窗外无声飘着如丝般的细雨，兰止音泛着雾气般的眼眸一派死色，他没有笑，甚至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有些阴鸷。
“我讨厌这个世界，他让我难受，让我几欲作呕，但是，我还是会好好活下去，活得比其他人更好，不管我变成什么，人也好，妖也罢，我都会活下去，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深爱我自己……”
兰止音推开窗户的那一瞬间，兰止月觉得他会随风而去，但他只是望着窗外，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音音，这不像你。
她想说这话，但是她真的了解音音吗？不论是什么时候的他……那个雨夜眼瞳充满了邪妄之气的他，病发时绝望而脆弱的他，比起这些她更愿意相信平日里嬉笑着撒娇捣蛋的兰止音才是他。
“师姐，我马上要走了，我姐姐说马上回来接我，等过了试剑大会我就要回家了，到时候你和师傅要来看我和二师兄哦，大师兄就不要来了，他好凶，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他回头笑着冲她眨眨眼睛，她心神又是一晃，慌忙点头。
要回家了啊，二师兄也会跟着一起走么，说来也是，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真的……是这样吗？
说实话，他觉得音音和二师兄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若掺有****的话……他们两个男人……这就是罪孽啊！
他刚才提到试剑大会，说来他今年刚满十五岁，也要参加，只是……他的身体，真的撑得住吗？兰止月不禁更加担忧地望向兰止音。
所谓试剑大会是红衣坊祖师爷沈红衣设立的一项规定，每年入夏所有红衣坊年满十五岁至二十五岁的的弟子都必须参加，哪怕是病入膏肓只剩下一口气，届时所有弟子在坊主面前比试，对手自选，每人至少比试一次，若被他人选中不可反悔，以前的规矩是生死由命，现在则改成了点到即止切磋即可但平日里两个互不对眼的趁着试剑大会一决生死也是常有的事，没有会阻止。
红衣坊从来就不是什么讲究道义的门派，武林中仍旧有不少老一辈的人称红衣坊为魔门，这里出来的人，没有一个不心狠手辣的。
或许兰止月是个例外。
“师姐承让了。”
“哼，看你平时那副死样子，剑法还是不错嘛。”不认识的蓝衣女孩子瞪了她一眼，她咽咽口水下了试台，第一次有人说她的剑法不错，她的脸有一点红。
一下来就看见音音在吃蜜饯，两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见了她含糊不清地说：“师傅说你看起来弱，她们就选你，你瞧，她们比过就走了明显是应付这规矩嘛。”
兰止月一愣，看向一旁的贺子追，发现他也在笑，只是笑得有些恶劣。
师傅是……作弄她？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师傅这样笑，她心中也平静下来，也跟着笑，贺子追拍拍她的脑袋说：“笑起来傻乎乎的。”
她脸一红，兰止音跟着说：“傻乎乎。”
接下来，又有人叫出了兰止月的名字。
侧躺着的坊主摆摆手，示意准了。
“是温婷绖……”兰止息一边替兰止音擦去嘴上的糖霜一边说道，“你敌不过她，小心点。”
“娘子，这里也有。”兰止音嘟起嘴，指了指下唇粘的雪色糖霜，兰止息没有理会他奇怪的称呼，手指轻轻一抹就抹去了。
“少吃点甜食吧，坏了牙齿可就不好了。”贺子追转过头笑眯眯地说，兰止音将一个蜜饯伸到兰止息嘴边，兰止息只得吃了，兰止音回头冲贺子追瘪瘪嘴道：“不给师傅吃。”
贺子追见了不禁失笑开来，那边兰止月已然开始了，虽说是比试，可那温婷绖似乎并不想放过兰止月的每一处要害，不远观台玉孤的弟子们那边依然是笑开了。
“哎哟，婷绖还真是拼命呢，拿兰止月当兰止音出气有什么用，可惜那兰止音看起来才十来岁，不然咱们姐妹把他打得彻底下不了床，哈哈。”
“南莫师妹这就不知道了吧，人家兰止音早就满了十五岁呢，瞧，不就在那么，不然怎么能来观战呢。”
“唉，你莫说，人家兰止音长得也是不错的，长大了说不定比止息师兄还要好看呢。”
“我才不喜欢他呢，前天还被他作弄，弄了我一身湿泥，恶心死了，婷绖为这事还笑了我好久呢，好像他没被作弄过一样，真是的。”
“我看他被人一推就要见阎王爷了，咱们不如……助他一把怎么样？”不知道忽然谁冒出了这么一句，女孩们回头，纷纷望向说这话的人——温婷芳。
她只是柔柔地笑着，雪白的脖颈上粉色的细线般的伤痕格外刺眼，玉孤似乎听见了，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说什么。
“嘘，大师姐，小心叫师傅听见了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和贺师叔的关系。”
“师傅不会怪我们的，我们也是为了止音师弟好嘛，听说楚师叔说他活不过两年，我们早点送他下去，也减轻他的病痛啊，你瞧，他从灵韵阁出来脸色就没好过，看着就让人揪心。”
她甜甜的声音并不大，却深深扎进了每个女孩子的心里，反正死在试剑大会上的弟子不计其数，掌门从来不理会这些，不如……
几个女孩子对视一眼，又笑了开来。
“师姐，你慢点，我……我招架不住啊！”
“就是要你招架不住！”温婷绖冷冷一笑一剑刺过，兰止月一慌，躲闪不及，贺子追皱皱眉从兰止音手里拿过一枚蜜饯朝兰止月腰身打出，兰止月被击得腿一软，恰好避过那剑，也正因此，她从试台上摔了下来。
试剑大会有条规矩，若是被打下试台不管结果如何都算输，且赢方不得再做攻击。
贺子追沉着脸吩咐道：“止覆，把止月带回来，小心她的伤。”
兰止覆立即上前将兰止月抱起，她伤到腰椎，痛得龇牙咧嘴，带到贺子追面前，兰止音嬉笑道：“师姐，疼吗？给你吃。”说罢塞了个蜜饯到她嘴里，她嘴里有东西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痛得眼泪直流，虽说没什么大碍，但依旧疼得要命，贺子追见她这幅模样只觉得好笑，嘴上依旧道：“叫你平日不好好用功吧，疼了就记得了，你就躺着在这好好看看你师兄们。”
兰止音也起哄：“师姐是大笨蛋！”
兰止月正想反驳，忽听到还在试台上的温婷绖对着负责主持和记录的三月道：“师叔，我想选贺师叔门下的兰止音师弟。”
她一说这话，玉孤那边的女弟子们都纷纷助威，贺子追的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他很少教音音武功，只教了些普通的剑术和拳法，红衣坊的武功邪异，他终是正道上武林世家的孩子，再说剑术还好，音音手上无力，根本出不了拳，正想着是否要找玉孤说说，只听见兰止月软糯的撒娇声：“娘子，借你的扇子给我嘛。”
兰止息伸手将茱羽递给了他，他接过开心的要死，兰止息只说了一句：“小心伤手。”
“音音你……”贺子追正要说什么，只见兰止音一跃跃下观台，慢慢走向试台。
“音音！别去啊！”兰止月好不容易咽了那蜜饯，慌忙叫了出来。
方才温婷绖杀气毕露，分明是要至她于死地，她知道师父救了她，只是她担心音音。
兰止音听见了她的喊声，只是回头冲她眨了眨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