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那人——竟是小五。
“弹得真专心，我都来半晌了，你竟没发觉。”他目光清澈而闪亮，笑容纯净而晴朗，一如从前。
“小五？你怎么来了？”我的心怦然一动。
“你还问呢！你说话不算，骗得我好苦！”小五咧咧嘴，做出一副苦闷的表情，“说什么正月十七要跟我一起去赏灯，结果却暗地里准备跑回家去……”
哦，是了！我这才想起正月十五那晚与他说的话来，心中不禁又惭愧又后悔。虽然小五的语气中并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可我仍不由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
“你送我这个，原来是要作为临别纪念啊？”小五边说边从怀中取出我那晚送给他的云龙玉佩。他将玉佩托在手心，迈步走到我面前。玉佩被他呵护得很好，比之前还要晶莹润泽。我一见这玉佩，更加无言以对，不由低下头，不敢看他。
“呵呵，不管怎样，我都会小心收好它的。”小五收起玉佩，轻声问道，“这些日子，还好么？”
“还好。”我低声答道。
“放心，他不敢太为难你们。”小五随手轻拨了一下琴弦，叹道，“唉，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上元夜那晚我不是跟你说了还未到你们回去的时候么？呵，你是不相信我吧？怕我是皇上派来试探你的？”
“不，其实……我，我当时……”没想到他竟一语说破了我那时的顾虑，我无法否定，亦不能肯定，心中更加内疚不已，除了道歉，不知说什么好：“唉，对不起……”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小五微笑道，“你们突然来到这陌生他乡，又在这里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而那日又是你们去留的关键之时，不对外人说是正确的。更何况我又是皇上的兄弟，之前在这件事情上也对你们有所隐瞒，故而，不信我也很正常……换作是我，也会心有疑虑的。”
我本以为小五会责怪我不信任他，却没想到他竟说出这么一番宽和体谅的话来，听得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温暖，连忙道：“谢谢，谢谢你能理解我们。”
“那你现在信我么？”小五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信！”我与他四目相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哈哈哈！”小五如孩子一般地笑起来，“那如果我说，当初我们第一次在雨中相遇，是巧合，你信么？”
“我信。”我更坚定地答道。
“那就好。”小五冲我一挥手，朗声笑道，“信我就跟我走吧！”说罢，他便往院门口走去。
“啊？去哪儿？”我愣道。
“到了就知道。”小五转过身，扬眉道，“怎么？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的？走吧！”我笑着跟上了他，二人一起出了院门，登上了正在巷口等候的马车。
马车在川流不息地大街上缓缓行进，不多时便向南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没多远就停了下来。我随着小五下了车，发现眼前正是小五家门前。杜伯已然在门外等候，见我下来，忙施礼问安。我也连忙回礼，寒暄了两句后，便随小五进了院子。
“怎么带我来你家了？”我笑问道，“莫不是想请我吃饭？”
“饭没有，酒倒是已备下了……哎，怎么你忘记了？！”小五笑道，“不记得上次你曾经说过，春日花开时要来此一起喝酒赏玉兰么？”
“啊？玉兰已经开了？”我惊喜道。
“嗯！”小五笑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迫不及待地穿过连廊，快步来到了书房前的小院中。但见院中的玉兰开得正盛，一朵朵碧白色的花高高地盛放在枝头，宛如白莲，不染纤尘。如玉似雪的花瓣，映着湛蓝的天空，灿烂繁华，美得让人炫目。时有阵阵花香拂来，沁人心脾。
“啊！真美！”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花跟我们时代的一模一样，千百年来竟没有丝毫变化！正是‘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
“何不坐下来慢慢观赏？”小五走过来，指着一旁笑道。
我才注意到树下已经备好了两把竹椅，便与小五一同过去落座。杜伯端来了清茶，并请示小五何时上酒。小五不答却看向我，似用眼神询问。
“依我说，不喝酒也罢。眼前之景已是秀色可餐，芳气可酌了！”我笑道，“况酒气浊而花气清，喝酒反倒唐突了这群不解语佳人，喝茶就很好了。”
“哈哈，有理！真爱花人方能出此语，就依娘子！”小五拊掌而笑，便让杜伯退下休息。
我一边品茶，一边赏花，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畅快，一时间将那愁情烦绪全都抛诸脑后，尽情地享受这难得的美好时光。
洁白无瑕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宛如身披素纱的羽衣仙子，绰约舞于疏枝高节之巅。偶有一阵风来，白玉花瓣裹着如兰似蕙的清香，纷纷飘洒而下，好一似天女散花，令人迷醉。
我转头看向小五，他正仰着头专注地赏花，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晴朗而柔和，美好得就像一幅画。我坐在他身旁，心里倏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稳。渐渐地，眼前灿烂的玉兰都淡成了背景，我的眼中心里，只有他一人……俄而，连他也变得模糊起来了，脑中一片虚空，竟有种“对坐两相忘，天地忽寂然”之感。
“若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不经意间，我竟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能有这样一刻，已经很好了……”小五转过头微笑地看着我，眼中似有一丝无奈，轻声道，“若你原本就是此时此地人，该有多好。”
“哦？”我一怔，笑道，“我虽不是生于此地，不过现在这种状况，又有何不同？”
小五摇摇头，笑而不答，反问我道：“你刚才在院中弹的是什么曲子？”
“哦，那个……那个是我在我们时代学的一首曲子。”我不敢直接回答，生怕他因此问起有关大宋的事。
“我闻此曲甚是低沉悲凉，曲为何名？可有来处？”小五继续问道。
“这……这曲子叫……叫《崖山哀》，是描述一场发生在崖山的战争。”我知道瞒不过他，也不想骗他，便如实答道。
“崖山？”小五神情一震，“可是宋末兵败之地？”
“啊？你怎么知道？！”我惊道。
“我昨日在街上偶遇败类，一处喝了酒，听他说起的。”小五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最后……真的都投海殉国了？”
“嗯！”我深吸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十万余人皆慷慨赴死！”
小五拧起双眉，紧握的拳头“咔咔”作响，声音中满是悲愤：“怎么会败到如此地步？怎么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靖康之难已消耗大半元气，更何况朝廷南渡之后，苟且偷安于半壁江山，焉能不败？！”我痛心道，“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可叹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小五听后沉默不语，脸上有种坚毅凛然之色。良久，他取出笛子放在嘴边轻吹起来。我细听去，这曲声悲壮慷慨，却是乐府的《陇头曲》。
我被这笛曲触动，不由想起张籍的那一首《陇头》来，便诵而和之：“‘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汉兵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国养子孙，今著毡裘学胡语。谁能更使李轻车，重取凉州入汉家？’”
诗与曲格外相合，诵罢曲终，我心中犹疑，便试探着问道：“小五，听你曲中之意，莫非有效力大宋之心？”
“呵，一语道破，真知音也！”小五欣喜地看着我，眼中有星光一闪。
“啊？你真的要去大宋？”我讶道。
“嗯。”小五认真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去了又能怎样呢？”我不解道，“大宋已然大势已去，以你一己之力也不能改变历史啊！”
“我并没有打算改变历史。”小五顿了顿，面色凝重道，“我只是，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使命？”我一愣。
“对，使命！”小五郑重道，“譬如刀剑被做出来，就是为了保国安邦，战场杀敌，即便这样会损锋折刃，也在所不惜，因为这就是它的使命所在。而如果把它摆在案头或藏于匣中，即使千百年不坏，又有什么意思？！人亦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才来这尘世走一遭的。”
使命……是啊，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答案真如小五所说的这样，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吧？！然而，这世上能看清自己使命的人，又有几个呢？对小五而言，奔赴大宋除了使命感召之外，还有更强的责任感在驱使吧……虽然我很能理解他的心志，但仍不免为他的安危担忧：“你要完成使命，并不一定非要去大宋啊，在这里——你自己的国家，也一样可以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啊……”
“自己的国家？”小五扬眉看我，“我从未觉得这里和大宋是两个国家。”
“哦……”我微微一怔，转念细想，此地虽已独立成国多年，但国人毕竟都是由大宋逐渐迁移过来的，想来在他们心中也自然会认为自己仍是大宋的一部分，特别是像小五这样的人……我不由感慨道：“原来你一直记得……”
小五沉声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没想到他的志向竟如此坚定，我不禁为之动容，便又问道：“可是，如果你去了大宋，这里怎么办呢？这里也需要你呀！”
“呵呵，这里又不是没我不行。”小五笑道，“此间与大宋不同，兵力强盛，地理位置优越。虽偶有周边番邦挑衅，然蚍蜉撼树，不足为虑。”
“这倒也是。”我不得不认同，此处虽风土人情与大宋相近，但在其他方面却各有不同。小五从军多年，他既如此说，想来确应如是。
“况今上智虑过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并吞八荒之志。自登基以来，厉精图治，勤政爱民，奋然大有为于世……”小五道，“料想不久之后，此地定可渐入太平盛世。”
听得出，小五是由衷地认可和赞赏皇上的治国能力。只是若真至太平盛世，那岂不是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所以，你是怕到那时自己将英雄无用武之地？”我问道。
“‘闲居非吾志’，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然则这只是其一，其二么……”小五道，“若为保国安民而征战疆场，我自当义不容辞，然而若为攻城略地，侵吞他国，我实无心于此。”
“攻城略地？”我一惊，“你的意思是，皇上他将来会……”
“我自幼在宫里长大，他的秉性心志我再清楚不过。”小五道，“我不想将来被迫去做违心之事。”
哦！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担心若干年后，皇上可能会让他率军开疆扩土，侵吞他国。我深知小五之心，他虽久战沙场，屡立功绩，但战争对于他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之事，而侵略战争，更是他深恶痛绝的。可皇上又是个素有野心、不安现状之人，之前他身为太子领兵出征时，就已初显端倪，一旦将来民殷财阜、四海升平，只怕他会亦发变本加厉的满足自己的野心。这一点小五自然比我们更清楚……如此说来，去大宋倒也是个不错的脱身之计。
“这个办法倒是不错，可只怕难以实现吧？”我摇头道，“连我们这样的都走不成，何况是你呢？皇上不会让你轻易离开的。”
“呵呵，我若想走，没人能阻拦得了。”小五冷冷一笑道。
这话若在别人听来，一定会笑小五狂妄，而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既然能说得这么肯定，想必心中也早已有相应的办法了。
“就算是你走得了，可那大宋隔山隔水，远在万里之遥，你又怎么能到达呢……”我忧虑道，“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去大宋……实在是太危险了，你还需三思而行。”
小五没有应声，他沉默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半晌，神情肃穆，一字一句道：“我心所在，虽远何惧？我魂所系，九死不悔！”
我的心猛然为之一震！小五这短短的十六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竟将我接下来要劝他的千言万语都折了回去……我再一次为他的赤诚和豪情所折服！在他的心里，有些事情是始终高于生命的。我深知他是言出必行、志在必得之人，既然心意已决，必定不会改变，而我能做的，也唯有支持和祝福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问道。
“等这里一切都安定的时候。”小五感慨道，“其实，我自幼年时便很向往大宋，总希望有生之年能回去看看。”
“我亦心向往之，以前还曾幻想过要穿越到大宋呢……”说到此处，我忽然灵机一动，“哎！小五，要不，我跟你一起回大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