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的喝着茶水,看着天遥在几案前或皱眉或展颜,表情忙的不亦乐乎,看来他的任务有了新的进展。
越过他看向窗外,湖面上接天的莲叶,沁人心脾。我抬步走了出去,信步来到小亭,靠在栏杆上看着满池的荷花。有风吹来,荷叶上的水珠连着串儿的滚入水中,偶尔有几只蜻蜓停在上面。“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景色当真是灵动的很。
还记得岭南大旱那一年,御花园满池的荷花都打了蔫,我以一副荷塘图教育璟钰。如今,也差不多是那样的季节。只是,时移世易,往事不堪回首。
自上次璟钰伤了我后,便再未见他,只李梁前来探望。得知我伤的并不重,也便没再来过。
可不伤的不重嘛,璟钰那一剑要刺中的,是天遥的胸口,而以我的身高能及他胸口的位置也只有肩膀了。
隔了没几日璟钰便回了邺城,想来我此次的做法确实是伤了他,竟连见都不想见我。
“在想什么?”天遥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没什么,你这院中的湖太小了,若是再大些放个小舟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做个采莲女什么的,多有诗意。”
“嗯,是不错,到时候我就坐在湖边钓鱼,天天看着你,没有琐事烦杂,没有权利纷争,我们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你说好不好?”他从后面环住我。
我转身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笑望着他:“谁要同你做夫妻?想得倒挺美!”
“哼!不同我做夫妻,就绑了你做压寨夫人,总之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他好看的眼角上扬,样子很是迷人。
“呦,你还敢耍赖啊?”
“就耍赖,赖上你,一辈子。”说完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里?”我好奇的问。
“终日憋在书房里,闷死了,正好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我带你去骑马可好?”
“不去!”我转身不搭他的茬。
“去吧,我知道你心里特别想去。”他笑着凑上来。
“除非你求我。”我继续耍脾气。
他笑了笑,旋即转身走到亭前。我正搞不懂他要去做什么,却看到他折了一束木槿花回来,单膝跪地,将花举到我的面前。
“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陪你去骑马吧?”
“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就勉强同意吧。”我满心欢喜的接过花,他起身拉起我就走。
说实话,我应该是第一次和他单独骑马,也是第一次亲密接触他的枣红马飞羽。倒是听璟天无意中说过一次,说天遥的飞羽是马中俊杰,堪比三国时期的赤兔宝马,极通灵性,是当年天遥还在荆楚的时候得到的北周良驹。
百闻不如一见,这马长得还真是漂亮,通体的毛透亮。我忍不住伸手要摸摸它,谁知它还不领情,转头避开了。这马怎么这样?一点也不像它主人。
“嘿,你这是匹母马吧?”我不屑的看了他一眼。
“当然不是了,你没听过母马无长力这句话吗?战马一般都是骟马或是公马。”
“即便是公马也是个断袖的公马。”
“怎么说?”天遥不解的看着我。
“因为它跟着你日子久了,对你肯定有感情,我一来它就不高兴了,所以不是母马就是断袖。”
“这是什么说法,飞羽很温顺的,只是和你还不熟罢了。”
“是吗?”
“是!”说着天遥将我扶上了另一匹马,自己坐在飞羽身上,倒是很威武。
“关于战马,我倒有个故事说与你听。”
我静静的听着。
“唐朝安史之乱时,李光弼在进击安禄山的部下范阳节度使史思明时,曾就公马发情之弱势,引大量母马前去勾引史思明军的公马,结果夺取了数千匹战马。”
“哈哈,看来马和人一样都是有弱点的。”我看了一眼飞羽:“下次我也介绍个母马给你认识,看你还对我不理不睬的。”
听我说完,飞羽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天遥好笑的看着我们,无奈的摇着头。
和天遥在一起的日子总是美好的。我们一起骑马,一起散步,一起看书,一起坐在院中数星星。
他会给我讲一些他在荆楚的故事。比如荆楚的草原上看星星是多么美妙,他在那里怎样成长,和士兵们如何相处,最难熬的日子怎么过,打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战争。
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次,北周小股军队犯我边境。当时已久经沙场的天遥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结果因为轻敌输得很惨,差点连命都搭上,是他父亲冒死救了他。
他当初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父子差一点就栽在了看起来这样微弱的小股部队手里。后来才知道,领军的是北周的太子慕辰。此人聪慧过人,自小熟读兵书,善于领兵布阵,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军事奇才。而他那日所统帅的小股部队中,大多是他精心培养的素有暗夜之影之称的太子影卫,那是一支像死神一般存在的队伍。
我能想象当时的形势有多危险,所以更加心疼他,歪头靠在他肩头,静静的望着深不可测的夜色。
我想,其实若是天遥没有重任在身,若他不一心惦念着要回京,这蜀中倒不失为一个我们长久生存下去的地方。
一大清早的,天遥就不知去了哪里,我坐在书房里等了半日也不见人影。百无聊赖之时映芳来了。
“发什么呆呢?”
“正想你呢,你就来了。”我玩笑一句。
“得了吧,肯定是想天遥呢吧?”她看了一眼周围:“怎么?天遥不在啊?”
“不知去了哪里,一早就不见了。”
“估计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要不我带你出去逛逛吧?”看来她今日兴致很高。
“看在你心情好的份上,我就勉强同意了。”
“少来,我还不去了。”她转身要走。
我一把拉住她“别啊,去吧,去吧,我很闷的。”
“这还差不多。”她一仰头,那股子傲慢劲让我想掐死她。
映芳今日兴致很高,拉着我跑遍了蜀中城大街小巷,倒也买了些许东西。还买了一支成色上乘的玉花簪,付完钱后觉得不好看,硬塞给了我,说和我的肤色很配。
我真想仰天长叹,她那样的肌肤胜雪都配不起,我怎么就配得起了?逛完街,她又拉着我去喝酒,说是我们许久未见,应该多聊聊。拜托,我们前几日才见过好不好,貌似还在我这里顺走了一副耳饰。无奈我拗不过她只能随她,这样边喝边聊便月上柳梢头了。
“映芳,咱能结束了吗?”我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天色也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天遥那里歇着吧。”
“这个时辰,应该也快弄好了。”她自言自语道。
“什么快弄好了?”我不解。
“哦,没什么,吃的好撑,阿音,我们去附近走走吧?”
“这大晚上的,溜达什么啊?”我实在是有些体力不支,走了大半天了。
“也不远,就去你们家不远的湖边溜达溜达,等不那么撑了再回去好不好?”说完也不等我同意,拉起我就跑。
一路上都没给我喘息的机会,跑的我有些肚子疼,实在受不了了。我拉住她:“映芳,女侠,咱们歇歇吧?我真的不行了。”
见我如此她倒乐得开怀,转身看了一眼:“自己看!”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时被眼前的状况惊呆了。
湖面上,平日里满湖的莲叶如今整整齐齐的分列两旁,每一片莲叶上都有一支红烛。尽头大朵的莲花灯围成两个相连的心的形状,湖岸边的树上挂满了各式的灯笼,照的整个湖面如白昼一般。这原本的夜色本就美的让人咂舌,再配上这样的景致,我竟看直了。
“什么情况?”我孤疑的看着映芳问道。
“问他啊。”映芳指着湖面。
不知何时湖面上多了一只小舟,天遥负手立于舟头,脸上是永不改变的温润笑容。
我慢慢的走向他:“这是唱的哪出?”
他走上岸来,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傻瓜,你今年的生辰刚好是我受伤最重的时候,没来得及帮你庆祝,如今我闲下来了,怎么也得给你补上。”他拉起我的手,扶着我走上小舟,“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大一点的湖,然后泛舟湖上吗?今日满足你。看,连莲花都准备好了。”
他伸手指向莲叶路的尽头,满目的莲花灯闪着荧荧烛光。我瞬间感动万分,眼中竟温热起来。他笑着划着小舟,经过莲叶红烛,慢慢向花灯驶去。当舟头拨开莲花灯的时候,我的泪花泛起,这样的惊喜真的是想也未曾想到的。转身看映芳,她早跑到了湖的另一侧,和师兄并肩站在一起。
看来这一切都是他们和天遥商量好的,映芳是故意拖住我给了天遥和师兄的准备时。,抬手抚了抚玉花簪,原来这竟是她送给我的礼物,笑容不知不觉爬上嘴角。
“若我此刻能作画就好了。”天遥突然出声。
我歪头看他:“为何?”
“此刻的你..”他抬手扶了我的额头,“甚美!”
刚说完这句话,突然烟花四起,从湖的那一边到我们所在的位置依次绽放,像是平地里绽放的华美花朵,我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天遥拥着我,笑出声:“这样就吓到了?你看!”说着手指向空中。
我抬头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正孤疑,空中烟花又起,点亮了整个夜空,也点亮了我的心。我由衷的赞了一句“你可真闲!”
他听完,即刻皱起了眉。我用手轻轻揉开。“好吧,好吧,我错了,真的很美,我很喜欢,谢谢。”
我深情的望着他,他好看的唇角上扬:“你喜欢就好。我们许个愿好不好?”他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盏孔明灯。
“这你也有准备啊?”我问完后突然觉得自己很白痴,整个我所不可思议的场面都是他弄的,还有什么是没有准备的呢。
“许愿吧。”
“你和我一起。”
他宠溺的看着我,点头应允。我们双手紧握,头抵在彼此的额头上,静静的许下属于我们两个的愿望。
其实我别无所求,只愿我们生生世世都如今日这般。在这个世上,我没有双亲的爱,没有家的温暖,只求相爱的我们能相守白头。
孔明灯放飞的那一刻,我的心也随着它一同放飞了。远处的烟花只剩下星星点点,我牵着他,心里倍感踏实。
这一世,我只爱他,至死执念。
转眼八月来到。临近中秋的时候,京中传来消息,岭南特大贪污案件告破,数百位大小官员牵连其中。上至二品大员下至九品县令,贪污数目之大,官员之众均为大琼建国以来最为罕见。
宣帝大怒,主要犯案官员皆斩首示众,其家人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无一幸免。其余宵小之辈,革职贬官各自保命。从这些官员的名单中不难看出,大部分都是太子一党,而蜀中的官员占了大半,蜀中知府容永吉更是首当其冲。
以前我不懂什么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当我亲眼目睹容永吉一家的遭遇后,才真正了解这是多么凄惨的境遇。
容永吉因是案中重要案犯而被处死。其家眷,男丁悉数流放,女眷皆入宫为婢。容永吉有一个掌上明珠名唤容若,不过十岁的年纪,长得却是极美。想必多年来得容永吉爱护,半点委屈没有受过。可如今她却如同草芥般,押解的官兵不顾她年纪尚小,推推搡搡,几次差点推到。我上前扶住她时,她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里全是惊慌失措的委屈。再没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再没有父母亲人的爱护,家破人亡的悲凉不知这个女孩儿可能承受?
这次的事件虽未波及到太子本人,但是他的势力几乎全部消减殆尽。而案件的侦破当然与天遥脱不了关系,想来贪污的账册就是他找到的,至于他是如何在监视甚严的情形下传递出去我便不得而知了。只是他如此做,怕是太子和璟钰都会恨他入骨,此番才是真正的闹掰了,以后的日子他们不拼个你死我活怕都难了。
“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若是今日我饶了他,他日倒霉的便是我,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璟钰声嘶力竭的声音还在我耳畔回荡。只是时至今日,当悲剧在我面前上演,我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当真是没有想到,他所要付出的代价,竟是这样惨重。而这一切,都跟我脱不了干系。若不是我以性命相胁,璟钰何至于此?若是他不顾念对我的情义,天遥段不能得手。在璟钰和天遥之间我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选择了保全天遥的性命,亦保全了他的前途。
想到这里我的忧愁更甚,这样步步惊心的夺嫡之战我真的能像他们预想的那样置身事外吗?不,不能,我如今已经卷入其中,不能自拔。
因了这场变故,整个蜀中一下子失了往日繁华模样,连中秋的花灯都落寞了许多。我被天遥拉着,四处闲逛,虽然灯萧条人却也不少。
“怎么了?很不高兴的样子?”天遥手里拿了盏花灯放到我手里。
我抬头看他却有一瞬间的陌生。“没有啊,中秋节谁会不高兴。”
我勉强笑笑继续前行,他却未动。我的手被他牵着,致使我也不能前进,我回身看他。
“阿音,你是在为蜀王伤心吗?”他皱起眉头,表情很是让人心疼。
我索性走近他,抬手舒展他的眉:“我为何要为他伤心?他又没有怎么样。”
“是因为我揭发了太子贪污而牵扯到蜀王的势力,所以你才会如此的闷闷不乐,对不对?”他这话倒像是已经做了结论,我手停在半空,继续听着。
“自上次你亲眼目睹了容永吉一家被发落之后你就一直这样,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贪赃枉法,当然是要受到惩罚的,这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质问让我迅速的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看到我的眼神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我没有说惩罚他们不对,也没有要维护谁的意思,只是觉得他们犯了错身首异处不足为惜,可是他们的家人是无辜的,他们并没有做下错事,为何要替他人受过?容永吉的女儿才十岁,那样天真烂漫的年纪,她有什么错,却也要陪着他父亲受罪?”我有些激动,声音都颤抖起来。可能声音太大,惹得周围看灯的人侧目。
“你只道她人小可怜,可有想到当初那些岭南的灾民就是因为他的父亲才饿死街头,难道他们就不可怜?难道他们家破人亡就是活该受罪吗?”天遥的情绪也高涨起来,脸涨得通红。
第二次看他发火,我却不知再争论下去有什么意义。他说的没错,岭南的灾民又何其无辜,可是那个真正害人性命的太子却能安然无恙,累得这些听命与他的人替他受过。
见我不说话,天遥一下子松懈下来,一把抱住我。“对不起,阿音,我不该对你发火。”他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后脑,像是我真的受到了惊吓一般。“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你没有亲眼看到那些人有多可怜。可是我看到了,当万石粮食层层下放,分发到他们手里只剩一口薄粥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恨不能立时宰了那些贪官污吏。而今,我冒着生命危险终于替他们报仇了,我真的很开心,我也希望你能陪着我一起开心。”他双手握住我的肩膀,定定的望进我的眼睛。
“天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的回答我好不好?”
他犹豫的点点头。
“蜀中的监视这样严,你是如何将账本送回邺城的?”
“上次给你补过生辰的时候,我给了冷师兄。”呵,我真是没想到,我的生辰还真是最好的掩饰,而师兄也当真是不二人选。
“璟天是不是要与太子争储?”
第二个问题出来,天遥稍显迟疑,却还是默默的点了点头。我的眼睛有些湿润,该来的终归躲不过。
“若是到时候你们赢了这场战争,放过璟钰好不好?”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这不是由我说的算,夺嫡向来都是残酷的。”他轻轻的拭去我的泪。
“我只求你,若是你们针锋相对之时,求你放过璟钰,不要伤他性命好不好?”
“为何你会对他如此上心?”天遥有些许的不满。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他死在我爱的人手里,那样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我不想看着他们互相残杀,但却阻止不了大势所趋,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们的双手沾染彼此的鲜血。
天遥轻轻的揽我入怀,用下颚抵在我的头顶:“我答应你,绝不伤他性命。”
他说话的时候,在我头顶发出嗡嗡的回声,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嵌进我的脑海,想收都收不回。我心里踏实许多,静静的靠着他的胸膛上,闻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天遥是善良的,也是重诺的,此生有他,不再多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