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天遥的床前,像是入定了一般,眼里再流不出更多的泪水,只是那么傻傻的跪在那里,不准任何人碰他分毫。
我想,即便他活着时我们没能在一起,可是我们是彼此喜欢的。既然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如今他去了,我经历的自是丧夫之痛。
以前戏文里演过好些个贞洁的烈女,她们为了死去的丈夫宁愿守一世的寡。我自问我们的感情不比她们浅。所以,在亡夫这件事上,我也决不能输给她们。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殉情这一条路可以选了。
在我默默的下定决心的时候,师父不知道从哪里赶了回来。我这里死了夫君,他可倒好,作为我的师父,竟然能跑出去一夜未归。
“怎么样了?”师父气喘吁吁的问。
师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的方向,语气轻轻的生怕惊动了我。“已然去了。”
“还是来晚了一步,还是来晚了一步。。”师父心痛的喃喃自语。
“人死不能复生,伯生贤弟节哀吧。”不知是谁说了这样一句话,说完走到天遥的床榻前想要查看。
“谁让你动他的?”我一个激灵站起来,指着他大声呵斥。
他却理都不理我一下,伸手碰了碰天遥。我急了,走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以最骇人的态度怒视着他。“你给我住手!不许碰他!”
他捋了捋有些花白的胡子,抬眼笑眯眯的看向我。“我若不碰他,怎知他还活着。”
“还活着你也不能碰他,还活。。着。。?”我生生将后一句话从肯定句变成了疑问句。我没听错吧?不敢置信的再次确认:“你是说。。他还活着?”
众人皆围了过来,也都惊奇的看着这个老者。
就在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的时候,刚刚还一动不动死了过去的天遥竟“咳、咳”的咳出声来。再一看,他嘴角竟咳出血来。
我激动的要上前去,却被老者一把拉住。“你要是再把他动没气儿了,我可就真救不了了。”
“怎么可能?”师兄皱着眉,简直不能相信。“我们刚刚明明确认过了,他确是没了气息,如死了一般,怎的现在又活过来了?”
“哈哈哈,”老者笑道:“我刚刚探过他的脉息,虽然微弱不易察觉,但他终归是还没死透。”这老头说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什么叫还没死透?“我猜测,大约是因为你们的摇晃压住了他的气息,才会让你们以为他死了。”
摇晃?我一下子惊醒,不就是他渗血的时候我因为紧张摇他那几下吗?竟差点害了他。
“即然如此,百草兄可有办法医治他?”师父脸上略有喜色。
百草兄?好耳熟的名字,百草,百草?廖百草!药圣!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全然不顾礼数,“您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药圣廖百草?”
这药圣显然是被我这一举动吓到了。
师父将我拉到身后,尴尬的笑笑,想是我刚才的举动忒给他丢脸。“百草兄别见怪,我这个徒儿不懂事。”
“哈哈哈,无妨的,你这女徒儿是在哪里捡来的,倒是长得很像一个人。”
这不废话吗?我长得不像人像什么?
“呵呵,”师父干笑两声“不是捡来的,是光明正大收的。百草兄,你还是先救一救他吧,怕再晚就来不及了。”
药圣又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天遥,眼中突然放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上天遥了呢。“呦,这个年轻人我记得。”
“您认识他?”我孤疑的问:“您刚刚看了那么多眼都没认出来,怎的现下一下子就认得了?”
“不认识,只是昨日他受伤昏死过去的时候,我刚好在附近,还有个女子抱着他。哦!对,仿佛就是你!”他看着我激动的差点蹦起来,“当时的画面别提有多凄美了,我一时兴起,还弹了一首《桃花祭》,哈哈哈,太好了,原来他还没死啊。”
感情这应景的曲子是他弹的。
“你当时在怎么不早点出现?都说医者仁心,有人受伤你不出来医治,反倒弹起了曲子?当真是负了您药圣的名号,应该叫琴圣才对!”我气得都要跳脚了,要是他当时就来救天遥,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耽误这许多的功夫。
“阿音,不得无礼!”师父厉声呵斥。
“你哭得那样伤心,我以为他当真死了。那我出去岂不真负了我药圣的名号?”他倒有理了。
“你们都先出去,让百草兄给天遥治伤。”
“我要守着他。”我才不要天遥离开我视线半分,这样不靠谱的所谓的药圣,当真能救天遥吗?
“你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多影响我治病的心情。”他皱着眉不满道:“小姑娘,若想救他,就听我的话,先出去吧”。
我斜眼看着他,言语里全是不信任“你当真能医好他?”
“这个不当真!”他赶紧摆手。“如此重伤,老朽只能是尽力而为,能不能救还要看他的造化。”
这话跟没说一样。
等待的时刻总是愈加漫长,我在门外整整守了一日,师兄和映芳作陪,想来他们是担心我一个激动就冲进去。
我突然想起半年前,我被珍妃打成重伤,那样日日夜夜的昏迷,等待我醒来的人定是像我如今这般的心急吧。记得那时婉情告诉我,天遥第一个冲过去救下了我,抱着我离开是非之地。那时他说他要带我离开皇宫,可是我醒来后他便再没说过这样的话。昏睡时我常常梦魇,是他耐心的安抚我,不厌其烦的讲着不要害怕。他救过我那么多次,如今终于轮到我大显身手了,我却没能保护好他。
泪水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我可以忍受他疏远我,可以忍受他对我无动于衷,却绝不能忍受这个世上没有他。若是没有了他,我的人生当真就如一场大梦,梦醒后空悠悠,了无生趣。
师兄走过来,替我擦拭眼泪,我定定的望着他,嘴角哭的有些抽搐。
他向来是不擅言语的,见我如此,破天荒的打开了话匣子。“我知你心中难过,你对他用情至深,可又怎知若是他见你如此伤心,不会比你伤心更甚呢?”
师兄直起身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顺手斟了一杯茶,默默推至映芳面前,又斟了一杯,放在我面前。月光静静洒下,铺在院中似有微凉。
“你们本是最在乎彼此的人,当初你受伤昏迷,他守着你,不眠不休。如今他命悬一线,你念着他,不离不弃,这份感情当真是感天动地。我不求你能放宽心,只求你为了他着想,不要如此折磨自己。你要相信药圣的医术,他定会救活他的,你要打起精神等待着他醒来不是吗?”
我抬头望着他,这样的月光衬得他更加冷峻。
“是啊,”映芳握住我的手。“你总说你单相思,如今既已知道他的心思了,该更有期盼才对啊。”
谁知我听到这些哭的更甚,师兄没了主意:“怎么越劝越哭的厉害了呢?”
我扯着袖子,捂着脸,哭的一抽一抽的:“师兄。。呜呜。。这是你有生以来。。呜呜呜。。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吧?你为着天遥能有。。能有如此的进步,我太感动了。。呜呜呜呜。。”
师兄抬起要给我擦眼泪的手,瞬时愣在当场。
月上中天的时候,我开始有些着急了,心里像有一万只鼓在敲一样。即便是听说过药圣是如何如何的传奇,可是师父那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办法淡定。每一次开门,我都像是经历一次从高空到低谷的重摔,而且还是粉身碎骨的那种。这真的是在治伤吗,怎么看着像难产一样?
门“吱”的一声又打开了,三人齐齐看去。师父自屋内走出,这一次手上倒什么都没有,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背着手慢慢踱了过来。
我像是长在了石凳上,动也不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
“师父,怎么样了?”师兄开口问道。
师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攒出一个笑容:“这小子命还真大,那一剑竟然剑走偏锋,巧妙的避开了心脏部位,虽然是贯穿身体,所幸百草兄医术高超,想来是有救的。”
听到这里我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下,幸好,幸好。
“只是他伤的这样重,估计苏醒的日子要格外长些,身边也要时刻留人照看。”
“我愿意守着。”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只要他能活过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药圣先生怎么还不出来?”映芳好奇的问。
“哦,他还在处理伤口,派我出来通知你们,省得大家担心。”师父看了看我,皱起了眉“怎么哭成这样?也太丢我的脸了。”却又突然像发现了宝贝一般,笑道:“不过,你还是很有眼光的。”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这小子一看就是久经沙场,底子格外好,若是换了旁人,怕是真的命丧黄泉了。这可比京中那几个皇家子弟强多了。”
我勉强扯了个笑,原来是看上天遥的好身板了,还要收人家为徒是怎么着?
天遥的苏醒时间很漫长,而且不停的高烧。起初药圣说是正常反应,可是天遥的反应却超出了正常的范围。整整三天高烧不退,一碗一碗的药灌下去却都不起作用。又是擦药酒,又是盖厚被,折腾下来还是没什么起色。
药圣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天遥,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犯起疑来。“若是三天后还是这样,怕是情况就不妙了。”见我又要哭出来,他反倒更心烦了。“早知道就不接这烫手的活儿了,这要是真救不活,我这起死回生的招牌铁定叫人给砸了。要是再被我的徒儿知道了,那真真是太丢脸了。”说完急急地又去熬药了。
我扶着额,气的差点背过气去。只是药圣说的这般严重,吓得我又抱来几床被子,将天遥裹得像个粽子似的。我就这样抱着裹得厚厚棉被的他,整夜整夜的不眠不休。
我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讲着我们相遇后的每一个场景。泪水打湿了棉被,不经意摸了摸他的脸,一下子惊到了,滚烫的脸上有什么凉凉的,仔细一看,果真是他的眼泪。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不停的问:“天遥,天遥你是不是醒了?你为什么哭?是不是能听见我说的话?”
可他始终只流下眼泪而已。
我用下颚抵着他的头,“天遥,药圣老先生说,若是明日你还不退烧,怕是就不好了,你不会那么狠心的对吧?一定会好起来的,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对吧?若是你真的有什么不测,我便随了你去了可好?”
而回答我的却始终是这寂静无声的慢慢长夜和窗外永远落不尽的桃花。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趴在床边睡得很是累,床沿格的我胳膊生疼。有一双手轻轻的抚着我的头,我不耐烦的将他打落。心想着谁起的这样早,不知道我才刚刚睡着吗?细辨不对,这手上怎么这么重的药酒味?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猛一抬头,正碰上天遥含笑的眼睛。原本甚是温柔的笑容,却多了许多疲惫。
“天遥!你醒了?你真的醒了?”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因着手脚都麻了,我又起的格外猛了些,没站稳竟又坐了下来,谁知连坐都没坐好,将矮凳碰倒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一连串的事件发生后,我坐在那里,觉得着实有些丢脸。
天遥见我如此,生生的将温柔转为苦笑。
许是动静太大惊动了外面的人,大家纷纷跑了进来。
“他醒了吗?”师父高兴的眼里差点蹦出泪来,却在看到我时愣住了。“你坐在地上做什么?”
还没等我回答,药圣先生已经一步抢过来,笑眯眯的看着我道:“即便我救了你的心上人,也不必行此大礼,这让我受之有愧啊。”说着还捋了捋他的胡子。
这真的是受之有愧才应该有的表情吗?不过看在他真的救了天遥的份上,我便不与他计较了。
我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天遥近前,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天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还好,”他声音有些沙哑,想来是这几日的药汤灌得太多了。“只是动不了。”
“你伤的很严重,暂时还是不要乱动的好。”药圣赶紧制止他,接着查看起天遥的伤势。“你可是我从医以来治过的最棘手的病人,算是我事业的巅峰之作,连伯生贤弟当年所受之伤都不如你,可得好好养着,别砸了老朽的招牌。”
“是您救了我吗?”天遥说话明显气力不足。
“不然谁还会有这么高的医术?”他倒是不谦虚。
“多谢老先生了。”天遥甚是感激的要举手抱拳,却被药圣一把按住。
“告诉你别动,要是真想谢我,就给我好好的养着。”
天遥被他强硬的语气吓到,试探性的问:“那我能不能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啊?要是跪谢我的话,等你完全好了再说吧。”
“那个。。我有些口渴了,能不能喝点水?”
“早说啊!”药圣不耐烦的回身:“丫头!”
听他叫我,我赶紧应着:“啊?”
“要喝水听不见啊?”他训斥道。
我麻利的转身要倒水,却突然感觉他对我说话的语气似乎不太对劲,哪儿不对劲呢?我边倒水边想,训斥我,训斥我?
“嘿?”我倒完水立时转身:“您对我说话能不能客气点儿,人与人沟通要心平气和才对啊。”
“我要是对你不客气这水你就不倒了吗?”他好笑的看着我。“反正渴的人又不是我。”
“。。”我当真是哑口无言。
离别的这些日子里,我很是怀念宫中的朋友,闲下来的时候天遥就会给我讲讲。其实我一直很是疑惑,为何天遥在京中好好的,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蜀中来。若说他是来寻我那便是有些瞎扯了,我走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如何寻得来?
天遥如今动不了,我陪他聊天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的套一些他的话。得知在我走后的这些日子,宫中发生了很多变故。
璟天一直对当初太子一党在岭南大旱之时中饱私囊一事而耿耿于怀,到处查找证据。太子和璟钰意识到了他的威胁,于是处处打压。天遥作为璟天的得力干将,首当其冲遭到陷害。璟钰一道奏章递于朝堂,状告天遥私交朝中大臣,意图不轨。
朝堂之上,璟钰振振有词,有理有据,甚至将何时何地与何人相见说了什么都分毫不落。皇上本想细查,却不想被举报的一名大臣竟主动招认,编了一堆有的没的证词,说什么,“宁将军与微臣见面,意在说服微臣支持三皇子以威胁太子殿下地位,微臣断然拒绝,对皇上绝无二心。”
此话一出,朝堂震荡,矛头直指璟天等人。皇上震怒,差一点废了璟天在朝中的职务。情急之下,天遥挺身而出,承认一切行动皆为天遥个人行为,与璟天及他人无关。因这件事也确实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璟天授意天遥这样做,便只牵连了天遥一人。
皇上念在昔日天遥屡立战功,又碍于他父亲的面子,决定贬黜天遥。璟天适时站出,建议皇上将天遥贬到蜀中做个闲职,以静思己过。璟钰本欲阻止,因蜀中乃是他的封地,岭南又归属于蜀中统辖。这里的大小官员,甚至一草一木都跟他脱不了关系。然而皇上却痛快的下了圣旨,璟钰连驳回的机会都没有。
整个场面我虽未曾见,听了天遥的叙述却也能感觉到这其中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我当真没有想到,他们的关系终究还是朝着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了。皇子之争历来都有,但如今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才知道这其中每一个细节夹杂了多少血雨腥风。
天遥因何受伤,他虽不说,我却也猜到了八分。想来天遥并不是单单只为了一个闲职来蜀中思过,不过是璟天的一招釜底抽薪,想在蜀中找到太子和璟钰的罪证。然而璟钰毕竟不是省油的灯,天遥如今招来杀身之祸怕是璟钰所为了。
待到天遥安睡,我心事重重的走出来,放眼远方,天空湛蓝,干净的不真实。
记得那时天遥倒在我面前时,我恨透了那些害他的人,甚至还暗自发誓要为他报仇。可是如今害他的人竟是璟钰,我要如何怪罪与他,要如何找他寻仇?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再次回想起璟天,那****同我讨论朝堂之事,我问他不是从来不在乎皇位吗?他含糊的态度让我异常莫名,看如今的形势大概都明朗了。
想着我们初相识,在那个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身边站着这世间最俊杰的的三个男人,天遥、西风、璟钰。只是才三年之间,时移世易,风云变幻,早不见了年少时那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