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乞丐本是帮着算命的周瞎子招摇撞骗混饭吃的,不料在望月楼门口碰到了少年。他有模有样地掐指一算,硬说少年是仙女下凡,并赖着不走。为了堵住他的嘴,少年给他叫了份烧鹅外加两坛一斤半的花雕,待他咕咚咕咚三斤酒下肚,扔下两个空酒坛,连句谢都不说,提着烧鹅去了后院。少年只道他醉酒赌钱去了,却不想何时竟爬上了横梁。
那是黄昏时分,望月楼的灯火还没亮。他守着门口,望着进进出出的客人,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花别人的银子填饱自己的肚子。看到少年时,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后来,他一口气喝下整整三斤陈年花雕。他并不怎么喝酒,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将那两坛酒喝得精光,或许是不忍拒绝别人的好意吧。再后来,他开始回忆往事,那些根本忆不起来的往事。他想不明白沉寂半年的思绪为何突然翻腾而起,或许是自己真的醉了。
此时醉意朦胧的他依旧美美地啃着烤鹅、依旧肆意地流着口水,全然不理会怒眼相望的轩辕一皇。他觉得一只烧鹅外加两坛陈年好酒值得自己去冒这个险,至于那少年和自己有没有机会脱身,就看造化了。
轩辕一皇平生有两大癖好,一是嗜偷如命,一是极爱干净。传言他每次杀完人,哪怕身上没有溅到一滴血,也要将所穿衣物尽数扔掉,并要在撒满桃花瓣的大浴盆里泡上整整一天。就连他那柄残剑,也会命下人清洗得干干净净。
洁癖如此重的人,哪里容得下一个乞丐肆无忌惮地将口水滴在自己脸上。他剑锋一转,朝那两丈高的房梁上大势一挥,浓重的剑气顿时席卷而上,只听“咔嚓”一声闷响,一抱多粗的横梁被硬生生崩断。
随着乞丐“哐当”坠地,望月楼瞬间的震颤也归于平静。
看似摔得一动不动没了气息的乞丐突然呻吟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竟不顾自己满身伤痛一瘸一拐地去捡那只烧鹅。轩辕一皇闯荡江湖数十年,阅人无数,却没见过这种只顾吃不要命的,难道是摔傻了?
却见乞丐晃着脏兮兮的烧鹅一脸得意地对轩辕一皇道:“大爷我正愁明天伙食到哪弄,没想到遇见你这个傻子无缘无故弄脏我的烧鹅,还把我打了,我也不讹你,你说咋赔吧!”他并不傻,这么做,无非是想勾起轩辕一皇的怒火进而拖住他好让少年有机会逃身。
轩辕一皇确定这家伙疯了,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将他踹了出去。他这一脚虽只用了三分功力,但就算一般的练家子,也要一命呜呼了。然而乞丐再次站了起来,他撸开两条破烂的袖筒,笑道:“哎呀,你看我这满身的伤,想不讹你都没办法了,这样吧,一百只烧鹅,一百两银子,咱把这事了结了!”说话间,不忘暗中给少年递个眼色。
轩辕一皇不想这家伙不但骨头硬,还是个难缠户,他满肚子的火气正愁无处发泄,索性一脚将乞丐踹倒,一顿猛踢。
“住手!”是那少年的声音。
轩辕一皇回首看时,一柄剑已架在了游金舟脖子上,持剑的正是那少年。
“一皇,快…快住手!”游金舟紧张得满头大汗,身体不停地颤抖。
轩辕一皇扫视了下空荡的望月楼,一把扯掉了面巾,露出了一张已分不清皱纹和疤痕的苍老狰狞的脸。他嘴角漾起一抹邪笑,望着少年低声道:“你以为我蠢到让你有机会脱身并且劫持这个傻货吗?”
少年心下一惊,瞬间明白了什么。但不管这恶人所言是实是虚,当下首要的是找机会脱身,就算真的脱不了身,也要让眼前恶人付出代价。
游金舟闻言更是大惊失色,颤声道:“轩辕一皇,你…你什么意思?”
轩辕一皇笑道:“蠢货,我不妨告诉你,就算他今天不杀你,老子也要借这个机会结果了你,然后嫁祸到他头上,等你们都死了,就是死无对证!”他冷眼瞪向瘫软在地的胖掌柜,“你也得死!”
游金舟哭丧着脸道:“我老爹对你恩重如山,你不会恩将仇报,这可是你说的啊!”
轩辕一皇冷冷道:“我说的话你也信?要怪就怪你自己!老子每次在帮内拓展势力,总能遇到你这个蠢货阴差阳错坏我好事。除掉你这个绊脚石,拥有整个游沙帮指日可待!”他断袖一挥,阴风突起,望月楼大厅门窗全部关了起来。
少年却不惊不语,只是松开了架在游金舟脖子上的宝剑,并用剑柄悄悄点了他的哑穴。他心中已有计划。
“死!”轩辕一皇踏起一脚狠狠踩在乞丐的背上,踏得骨节咔吧作响,乞丐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生死关头,乞丐突觉自己体内有数股强大的气息奔涌纵横,像开闸前的洪水,像埋藏地心的熔岩,等待着暴怒而出!
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
就在轩辕一皇踏着地上乞丐心中大快之际,忽觉背后有人袭来。他心中笑道:这少年真是不自量力!竟然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不待偷袭之人近身,他便转身狠狠刺出一剑。
这一剑用了七分功力,力道之大,速度之快,已没有收势的可能。而他料定少年逃不过这一剑。
少年确实逃不过这一剑,然而他不用逃,此时的他依然站在原先的地方,动也未动。他含笑望着轩辕一皇,冷冷道:“你不是要杀这蠢货么,恭喜你如愿以偿!”
轩辕一皇得手后的冷笑瞬间凝结了,他看到游金舟圆睁着一双眼睛瞪着他,而那双眼睛已暗如死灰。他那把锋利的残剑,直直刺穿了游金舟的脖子!
忽听那少年大喊:“快来看啊!轩辕一皇把游沙帮少帮主杀了!大家快来看啊!”
随着这声呼喊,楼上开始有人悄悄探出了头,隐约还能听到细微的议论声。
轩辕一皇颤抖着抽出残剑,游金舟圆睁着双眼僵硬地倒了下去。因为被点了哑穴,他至死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残剑自游金舟喉咙抽出的那刻,一腔温热的浓血喷薄而出,自轩辕一皇额头到嘴角,溅了他满满一脸。
“我杀了你!”气急败坏的轩辕一皇原本无神的眸子里杀意升腾,顾不得满脸血污,飞身一剑刺向少年。然而他刚跃身而起,就听到一声大喝,随之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硬生生从半空拽了下来,狂摔在地!
轩辕一皇用仅有的左手撑着一身快要散架的骨头欲要挣扎着爬起,却被人一脚踏住了左手,任他使出浑身力道,竟也无法挣脱。
轩辕一皇痛苦地抬头看去,却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出手之人竟是方才还被他踩在地上任意蹂躏的乞丐,他此刻正愤怒地瞪着自己。
就连那少年,也惊住了。
“这小子体内气势好强,你看他周身竟也散发着耀灼眼的气息!他到底是什么人?”躲到二楼的紫髯壮汉不知何时探出了身,惊诧道。
“世间竟有此奇少年!唉,大哥,恐怕我们俩用尽全力,也不是这小子的对手!”听这话音,却是那持判官笔的白衣书生。
乞丐伸手抹了把挂在嘴角还未干的血渍,现出一丝嘲弄。他长发飘散,神采奕奕,与先前判若两人,竟让人感觉不出一丝原有的邋遢。而在他那裸露的臂膀中,可清晰看到数股强大的气息穿梭游走。“臭老头,我看你以后怎么偷东西,怎么害人!”他脚下猛然用力,就听到筋骨爆裂声和轩辕一皇歇斯底里的惨叫。
残剑自轩辕一皇血肉模糊的左手脱落,没有主人的驾驭,它就是一片废铁。
“大侠…饶…饶命!”轩辕一皇惊恐地恳求道。
此时,街道上嘈杂声起,忽听楼上有人喊道:“游沙帮的人来了!”
一旁的少年上前拍了下乞丐肩膀,含笑道:“他杀了游沙帮的少帮主,游沙帮自然不会放过他,我们走!”
“我还没出够气呢,要走你先走!”乞丐说完飞起一脚,直中轩辕一皇胸口。伴着一声沉闷的哀嚎,轩辕一皇被踢飞了出去,口吐鲜血滚落于地。极度恐慌的轩辕一皇无暇身体的剧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头撞开厅门,飞窜而逃。空旷狼藉的大厅里,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线。
“喂,小子,你这是出气还是放虎归山?”少年蹙眉道。
却听楼上有人低声道:“二位少侠,现在不走,更待何时!”二人循声望去,竟是那江东双雄之一的白衣书生。
那乞丐一笑,朝众人作了个揖,也不多话,拉了少年绕道后院,不一会便出了望月楼。
沙漠之城没有中土人想象的那样衰败荒凉,反而夜市相当热闹,微风偶尔吹起稀疏的沙尘,在那辉煌灯火映照下,现出别样的朦胧美。
“谢谢你救了我。”少年望着千家灯火,却很认真地说道。
“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乞丐似乎更加认真地道。
少年有些尴尬,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乞丐苦苦一笑,却不答话。
少年嫣然一笑道:“我叫风紫萱,既然你早就猜到我是女孩,我也不瞒你了。”“看!流星!”风紫萱突然指着天空兴奋地喊道。
乞丐望向划破天际的流星,淡淡道:“我只是那世间一羽,随风飘飞,风停即逝,没有人会在乎我,更没有人会关注我的名字,何况连我自己都已不记得了。”他微微一笑,缓缓道:“还有,我对你叫什么名字并不感兴趣!”说完加快了脚步。
他只是个被世间戏弄而又戏弄于世间的底层市井,半个时辰前还为混口饭吃陪笑赖着人家,却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冷漠,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只知道,那种隐隐约约的似曾相识感勾起的回忆让自己不知所措。
或许这也是他将自己灌醉的理由,然而醉意越深,他越忍不住强行回想那些没有一丝印象的过往,随之而来的是内心深处的挣扎与痛苦。
如今他清醒着,但风紫萱的一颦一笑,却还是让他难以逃脱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他甚至深信自己失去的记忆里也有一位这样的美丽女子,只不过那是他的噩梦,一年来让他在无数个深夜里惊醒。
风紫萱对他的冷淡并无丝毫反感,她紧赶几步,调皮地笑道:“可我对你的名字很感兴趣呀!哎,你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不会是失忆了吧?”当清冷在她眼里无迹可寻的时候,那一双柔美的眸子已更加柔美。
不知世间还有没有哪种冷漠能抵抗这双眸子的暖化,只是,他已不能。所以,当心事渐渐褪去,他整个人又开始变得像往常一样开朗起来。“对啊,我失忆了,我只记得这一年来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从哪里来,更不知要回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