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四人对饮。清凉滋味入喉,大家内心似乎都被浸透了隔年的凝霜。
雷大雷稍稍年长,其他三个几乎同年;本来应该轻狂,应该大呼小叫的岁月,可是谁叫他们身上背负了太过沉重的东西!
同样也因为年轻,没有悲苦,只是无声对酌而已。
蛮女向三人敬酒,她特别向木隶强调说:“不算道歉、不是辩解,只是几句心里话。”
木隶微笑,“你说!”
“我和你们,一样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咱们的心意是平等的;我也不想要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继续、希望它赶紧结束!”
“饮了!”
“干!”
“干,干。”
木隶三人一齐亮出白瓷杯底,几人相视而笑。
然后蛮女又单独和他们每个人喝了一杯:木隶,雷大雷,满五,气氛很正常,大家都不贪杯。
“哎,讲个应景的典故。木隶你听没听林重讲过他当年与我祖父和大父斗酒的事情?”
“大师兄?”木隶摇摇头,“他没和我提过。”
“哇,大父有一次和我说,你大师兄当时还只不过个少年,却能单挑祖父、加上一班兄弟,最后都不落下风,祖父事后很久都还夸他英风豪迈、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呢!”
“哦,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从不知道大师兄会喝酒,他的身体,……很不好。”
“啊,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
“蛮女,来,这杯我敬你!”
蛮女便和木隶对饮了一杯。
然后是雷大雷回敬。
你来我往好几巡,蛮女又说:“汉人诗章,灿若星河;万千之中,我独甚爱《短歌行》。”说话间不由得吟出声来: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木隶说:“文辞美甚。其实岂止杜康酒,世间之事物,比如欢乐与悲苦,正如花朵散香于荆棘之上罢了。”
却见雷大雷在旁边听得极是不奈,忙叫二人打住:“你们两人是只顾自己打情骂俏?可别忘了我和满五都没文化,再等下去酒都要酸了!喝酒喝酒。”
蛮女便横了雷大雷一眼。
她又转向身木隶笑道:“你看满五,一直只顾着喝闷头酒,生怕酒不够喝似的。”
木隶也说:“咦,是啊,满五!你今晚谁都没敬哦!来来来,敬蛮女一回!”
满五只好苦笑着敬蛮女;然后将酒器摇了摇说,“酒剩的不多也不少,不如我们兄弟三人喝一轮、最后再来个大团圆就结了。”
大家齐声说好。
满五便和木隶、雷大雷碰了,仰脖干了;再看木隶和雷大雷,片刻间却是醉了,摇晃中站立不稳,便颓然坐下、直往地下歪倒睡去。
时间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停止了流动。
“我们还喝不喝?”蛮女问。
满五摇头,从口中把酒吐到手里的杯中。
“那我们来谈谈好不好?”
满五又摇头。
“不要这样,我这不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么?你不帮我还有谁能帮我!”
“……”
“那你心中是怎么想的?一起走?”
满五再摇头。
“那,娘怎么办?”
满五终于说了一句:“那是我的娘。”
“那,你娘怎么办?”
满五又不说话,只是伏身行大礼。
蛮女明白他的意思了。
满五便开门。蛮女一闪身出去。满五再关上门,倚门跌坐,显得失魂落魄。
不用说,经历此番意外的变故,木隶和雷大雷现在的状况如何?
木隶只觉得自己从内到外,凉通透了!寒冷之意,让心变成了冰、再一下一下地,绽裂开、碎了,瞬间碎为齑粉!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雷大雷失态地抓住满五的双肩,捏得满五的骨胳格格作响;但是满五任他捏。最后雷大雷又发疯地摇他,恐怕不把满五摇得散架不会停手;而满五还是任他摇、任他推搡。
木隶说:“大雷松手。”
雷大雷不听。
“松开——!”
这一声大吼终于让雷大雷清醒过来、恨恨地把满五放开;满五便精疲力尽地瘫坐到地上。
木隶也半蹲下来,冷冷地看满五。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家伙,正压抑着哭声、涕泪交加。
木隶注视了他大约一刻钟之久。
“你最后在酒里下了什么?”
“兽迷香,这小子是猎户出身。”却是雷大雷抢先回答。
“哦,”木隶嘴角弯弯地道:“合着他是把我们俩当成禽兽都不如的东西来处理了。”
雷大雷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木隶说:“是啊,都到这个时候了,抓紧时间乐一乐也好、不然还能怎样?”
雷大雷说:“要怎么善后?”
木隶摇头,“还是等他哭个够再说吧。”
满五于是止住了哭泣。
“看不出来你还真的挺会配合。”木隶说,“她是怎么出去的?”
“是我给开的门。”
“那又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走?等她再带人来让我们束手就擒?”
“我不做叛徒,她们进不来。”
“事情都做了,不承认是叛徒,有意义?你怎么知道人家进不来?哦,意思是你觉得自己没有泄密?人家不会自己把秘密带出去?”
“……”
“有没有想过,从此,要有多少汉人为你的举动送命?”
“没有想这么多。”
“那你想的究竟是什么?”
“……”
“还是不想说?那你留下来,又把我和雷大雷唤醒,是显示你敢做敢当呢?还是留下来看我们两个的笑话?”
满五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那你接下来想干什么?想要原谅?”
“我没想过要得到原谅,我也不想离开小组。”
“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
“那你先说说,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千万不要说是因为你爱上了公主这样虚伪的借口,我不信!你和她显然是通过菊花的话题才达成有默契。”
满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起因是那幅画。”
“画?大雷——!”
雷大雷赶紧取来蛮女分别为三人画的画,找到有怪石和汉装女子的那幅。
“是这幅?”
满五点点头。
“说说。”
“这汉装女子,是我娘。”
满五的泪又大滴大滴地淌了出来。
木隶震惊!雷大雷震惊!
“她在哪?在公主手上?”
“抓捕公主那天晚上,我进帐见到了她;公主喊她乳娘,她俩的关系很好。”满五泣不成声。
“我知道错了,但我没办法。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我,我要给你们一个交待!”
“什么交待?”
满五低头想了想,慢慢地说:“我是因为信任蛮女,便把她的乳娘是我母亲的秘密告诉了她;想不到,连蛮女这样的人情急之下都想到要利用这个秘密。可见保守秘密不容易!既在是秘密,如果要烂在肚子里,现在看来,只有一个法子……”
满五说话间声音渐低沉,木隶已知道不妥,急唤一声“大雷按住他!”
两人于是拼命按住满五,却见他已取了锋利的小刀捏在手中。
木隶劈手便夺、最终夺到手。
满五见两人如此情急,面上便露欣慰之情,很是孩子气地,满足而微笑。
“扑——!”
他向白瓷杯的残酒中吐出含着的一个什么东西;然后,便见鲜血自口中溢出来!
木隶和雷大雷看得分明:那是满五的半截舌头,在血酒中犹自带着跳跃乱动的感觉。
分明是一尾鱼离开了水、在岸上徒劳挣扎的那一幕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