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叔从王宫出来,回到府中。
此去有惊无险,家中老小俱是欢喜、府中上下阴霾散尽,于是忙着设宴为他压惊;经此一事,王叔的心态竟有些趋稳:既非大败,总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将来可期、或急或缓,现在看来并没有太大关系。
王叔一改往日强横,和风细雨地与家人饮酒谈心,打趣言笑,风格大异于平时。
家人眼见王叔转性至此,原本有些忐忑不安,以为王叔此番受了刺激有些不正常;而又见王叔举止动作如常、思维正常,不禁大为庆幸!
——好象倒还要感谢此次挫折的味道!
散了家宴,各自安歇;王叔又扎进了书房,他要反思一下。
……
此次挫败,宫中的眼线和消息渠道遭到毁灭性打击,本已费尽心力捆绑在一起、可预备为将来里应外合发挥巨大助力的重要力量——仪仗小队也全军覆没,损失不小!
重要的是自己还不得不承诺了:下不为例!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换个方式和角度:你不让我听和看,也罢;我还可以隔绝王宫与外界的消息,让你听不见看不到、优势还是照样在我这一边!
……
只是,让王叔耿耿于怀的是:
瞎子死了。
瞎子竟然成功了!
——这才是让他最为在意和不能容忍的失败、也是他挫败感的真正源头。
当初处心积虑把他弄到手、又控制了他这么多年,王叔觉得自己对他其实是很有感情的。
于他而言,瞎子是什么?
瞎子首先是人质,是筹码,是敌人,是发小,是情敌,是知己,是良师益友,是盟友,是对手,是军师和智囊……
此外,瞎子还是他最理想的出气筒;——想想这多年来,自己要了他身上多少“零件”,可还能让他带着怨气继续给他当苦力!
当然,瞎子还是他所用过的最昂贵奢侈品:想一想,多年来花在他身上的补药一直都以最好为标准,这得往里面砸多少钱哪!也只有他这种身份的人才用得起!
但是,比起他的价值、比起从他身上所得到的,再昂贵再奢侈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些年,为他做了多少事、立了多少功!
总之,瞎子是他捡到的最大一块宝!
……
那么,自己对于瞎子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是发小。是情敌。
是筹码?是敌人?是知己?是良师益友?是盟友?是对手?是补药仓库?出气筒?
……
不知道。
王叔唯一能断定的是,瞎子早就受够了他。
瞎子无疑是最恨自己的,他要报仇。
要么是:“……我死给你看!”
要么就是:“有种你就杀了我!”
要么又是:“头在这里,送给你好不好?”
还有最近一次:“松开铁链,放狗过来吧……”
瞎子不止一次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王叔、要胁王叔;同时,他这么多年来的一次次隐忍、不断为自己出谋划策、尽心做事,甚至激怒自己,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唯有一死才能摆脱王叔、解脱痛苦、解开纠缠至最后一刻的死结!
只有死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而王叔不让他死。
所以王叔多年来一直严加防范,不断从他身上各个部位取掉些“零件”,固然是为了出气,又何尝不是在处心积虑剥夺他求死的机会、降低他成功的可能性、消磨他不断进行尝试的信心、意志。
纠缠多年,他们互相都明白对方的心思和想法;互相掩饰、防范和竞争。
他们互为锋刃与磨刀石。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智慧的积累,年龄的增长,用来维系他们之间这种复杂关系、满足他们各自复杂愿望的成本和代价越来越大。
但是他们仿佛乐此不疲。
瞎子一直都不能成功,一直都是失败者;但是他只要一次成功就是胜利者。
瞎子的失败也就意味着王叔的成功;反之亦然。
……
想不到这家伙最后给自己来了这一手!防备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让他找到机会,真是大意了!
也许,瞎子正在一个王叔所不知道的地方,以他惯有的讥诮说:“怎么样?我赢了,早知道你一定会输的……”
瞎子的死,意味着他的问题的全部解决;同时,意味着王叔的问题的到来。
不是么?
“瞎子,你不是答应要和我一起战胜大巫的么?怎么一下子就改主意了呢?你真的受够我了么?对不起啊……”
王叔怅然,鼻翼有些酸、眼有些涩;于是赶快闭上眼、并张开手覆盖了整张脸、遮住了灯光。
早前一起追过的女孩,死了。初恋便死了。
瞎子死了!青春叛逆的玩伴便也死了!
只有我还活着。所以,我很孤独。
从此以后,自己就得孤军奋战啦!
……
继续有大巫的消息报来。
老管家便拿着密封圆筒急急地往书房而来。
但是,他在门外,顿了一下。
好象听到里面传来一种怪异、压抑却不可自制的哭泣声。
老管家愣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先敲一下门。
想了又想,欲言又止推敲半天。却又转身,想要离去。
这时却听闻书房里传出王叔惯常的声音:
“什么事?进来。”
“报王叔,刚收到大巫那边的消息。”
……
老管家事毕转身,想要再度离去。
王叔出声止住了他。
王叔想了想,说:
“两件事。”
老管家无声地聆听,等候吩咐。
“城外西山南坡,有树包石那儿,你知道吧?”
老管家恭谨地答道:“是,知道。”
“树包石向坡上行十余步左右,有座荒坟,你把瞎子的骨灰送到那儿,就埋在旁边。不要让旁人知道,听明白了?”
“明白!”
“……这件事处置以后,第二件事是,给他们传消息,截住那马车、只要确认是不是大巫就行,不能动粗;如果确认,告诉他瞎子的死讯和你所做的第一件事。最后无论是或不是大巫其人,都不要再管,把人手撤回来。”
“是!”
……
西边,茫茫大山深处。
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向前行驶着。
原本远远缀在后面的人突然不再掩藏行迹,突然加速奔来,越过马车,拦在前方。
车手兼侍卫,虽慌乱而紧张,然而却握紧武器,准备拼死一搏;即便是希望不大,却也不想放弃职责。
但是对方没有上前攻击,只是拦阻和等待。
大巫便掀起了车帘,下得车来。
“你们可是要我回去?”
拦路的人中,为首者慌忙伏身道:
“不敢!小人方才接令,王叔有消息知会大巫。”
……
大巫便接信,展开来阅读。
“……我知道啦。你们这便要回去?”
“是。”
“那好,请代老夫向王叔致意,就说足感盛情。”
“是!”
“莫慌着走,老夫还有事情拜托!”
大巫慈祥地说,“老夫游兴未尽。只得劳烦诸位将这马车一并先带回去吧,药铺实不知情,切莫要伤了他们。”
“小人不敢!”
大巫便含笑谢过诸人,独自继续朝前进发。
众人于是勒马踏上归程;其间,有人偶一回首,只见大巫正飘然远去。云雾起、烟霭漫漫,老者的身形渐渐隐约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