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天将尽的时候,幸存下来的四十多名潜伏队员们,起先担心受怕、后来人事不省的日子,在第二十二天时,终于暂告一段落。
罗盘山后方指挥部向各小组发了慰问消息,说是可以轮换着睡眠,但需要保持必要的警惕,因为蛮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此外,还严令队员们仍以冬眠待命为要,决不可擅自走出卷轴空间。
因为谈判将要开始,为了表现诚意,双方都大张旗鼓地作了些动作:蛮人召回了天上鹰、拴住了地上犬,暂停了满山搜寻的行动,士兵们按各区块为单位回所在营地休整;当然,他们仍然保持随时可以再次依令出动的架势。
但是木隶小组所在那片区域仍被蛮人下力按着不放。将整个罗盘山严密包围的态势依然没被打破的迹象。
罗盘山这边,则是有些好笑。
因为平时被明面上占着上风的蛮人逼进了通道或空间,就是现在也不可能大摇摆地走出来晒太阳,因这样明摆着是在告诉蛮人自己的出口位置在哪里。但不是必须得要作些姿态以显示和谈的诚意么?
这有什么难的?云相早就作了安排。蛮人由于正在休整期间,警惕性虽然也高但毕竟又与作战状态时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怪事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这一区域的军营正对着一块空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十几个汉人、散漫随意地四下打量吹牛聊天,仿佛面对的不是敌方军营而是个菜市场之类。
如果天上有鹰,蛮人当然就会看见他们正是从空地上的土里慢慢爬出来的。问题是蛮人为了展现诚意,实心眼地把鹰犬收拢到各区块的兵营中;以云相为首,狡猾的汉人,对这样的小便宜当然不占白不占了。
由于这几个人的出现,营中的蛮人着实给吓了一跳,有些沉不气的几乎就想抄家伙冲出去砍杀一番了。不过,因为军官没有下达攻击命令,不敢擅动。
另外,主要还是就这么几个人,又都空着手,松松垮垮的样子实在让蛮人们的神经绷不起来。
于是,蛮人们就都各行其事,该睡觉的继续睡,该警戒的就当仁不让地盯着、冷眼旁观,看这几个汉人到底想要搞出什么花样来。
只见汉人们毫无惧色,指指点点;又听得一阵叽叽喳喳,蛮人士兵中自然有懂汉语的,就理所当然地为身边一脸茫然的兄弟翻译起来:
“天老爷呀,咱们的大殿咋就没啦?”
“杀千刀的蛮子啊,连桂花树都不放过……”
“哦呕,丫香晾不成衣裳了哦。”
甚至有人干脆不说话,径直呜哩哇啦地哭出声来。
这一幕让蛮人围观者顿时发出快意的哄笑。
最终,一名管事止住了混乱局面。只见他手里拿张纸片,指点着,比划着,指挥着,喝斥着,这里那里地支应着。汉人便齐往一堆瓦砾断椽中又搬又刨,又掏又扯;不时还唱着号子,合力拖、抱、扛、抬、拉、扶、举……
不多时,空地上竟然立起一座简易的亭子!这亭子虽不是十分美观,但因为是就地取材,倒也还别致有趣。更妙的是,这些人还找到一些散架断足的椅子、桌子之类,经拆卸拼装一番,便在亭中布置好了条桌、左右是两排凳子混杂椅子的座位。
看到这一幕,有蛮人惊诧地说:“不打了么?汉人竟然开始建屋子啦!”
却又见汉人中又有人走出来、猥琐地研墨挥毫,片刻写就,便在亭子西向的两根柱子上挂出一幅对联,写的是:
打有打的道理,止戈有武;
谈要谈些时候,铸剑为犁。
横披是:客为何来?
蛮人便看得兴起,或品评,或嘲弄,或大骂,不一而足。却是这些汉人复又如同来时一般,神奇地消失掉了。
蛮人中有不安分者,索性请示长官允准,跑出营门,来到汉人消失的位置仔细查看摸索、手拍脚跺一番,地面却只见灰尘满地,竟如天衣而无缝,无迹可寻!
这人不禁啧啧称奇,大呼小叫地跑回营中而来!
原来这就是罗盘山展现出来的诚意哦!汉人如此摆谱,虽然风格雅致,拿捏半天的深意却未得蛮人领情、颇有对牛强弹琴之感。
营中蛮人看完热闹,嘻笑怒骂一通,丝毫也不放在心中。却有营中好事者,将这汉人悬挂的对联抄报到大营中。
大巫读后,再传给头领和中巫,对其所指,三人岂有玩味不出的道理?头领和中巫说:“这云相卖弄文字,未免装腔作势,太过了!”
大巫莞尔一笑,说:“汉人轻武重尚文,此风极盛,由来已久;所以军中武夫也不免要附庸风雅,极尽粉饰之能。”
“那大巫怎么回应他?”
“老朽不是说过再不插手了么?这等事,既无争胜之心,何不一笑置之。”
中巫深以为然。
头领却是不忿道:“若不回他,定以为我蛮国无人;谈判时未免以此为柄来笑我!也罢,既是云相出的题,且让我来回他!”
说话间愤然伸手抢过一只狼毫,刷刷便写。
大巫与中巫两还来不及劝说,心中正诧异从未见这平素武风纠纠的头领显示文采,怕是要大笔一挥、如长帚扫地一般,拖出几句粗俗不堪的脏话吧?低头细看,写的却是:
“王八请出头,山上冷暖本不假;
蟾蜍莫吞月、水里圆缺也当真”
横批是:“看尔风景!”
大巫与中巫做梦也想不到,头领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竟是如此出彩!头领的这对联骂得极为辛辣刻薄,对仗工整,意涵指向更是别样的契合应景;这令大巫中巫真是又惊又喜。
以大巫之心境,心静如水,此时竟是激荡不已;大巫笑得眼泪奔流,只不住地拿手指连点头领,“哈,哈哈……你,你呀你……”
见两人如此反应,头领却真是想不到。他不由讪讪地道:“骂人罢了,骂得不好,若大巫以为不妥那便不回他啦。”
说着,扯过纸张便想要撕碎了它。两人却是慌了神,死命拖住头领的衣袖,连声喊道:“莫撕莫撕,毁了可不得了!”
头领奇怪地问:“这却是为何?”
大巫这才放手止住笑意,快活地喊:“谁说骂得不好?这般骂,怕是那汉人国中都找不出对手啊,哈哈哈……”
“是啊是啊,头领,谁说我蛮人轻文少才了?不愧是武夫之骂,这‘看尔风景’一句,力胜千钧,我以为犹有画龙点睛之妙!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啊!”
头领仍是难以置信,埋怨道:“你这中巫,越说越没边了!”
大巫却止住他的不满,说:“真骂得好,中巫评断精当,确是好联!”
头领还是惊奇、他对两人的好评显得适应不过来,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问:“既然你们都说骂得好,便就以此骂还他吧。不过,怕是要请大巫来书写,我这张牙舞爪的字……”
“不不不……”大巫与中巫两人却又是反对,道“这对联尽显武人气度,正是要张牙舞爪气势才好,包管他哑口无言、气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