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未到。
因为双方都需要时间、和谈不能死也不能活。
所以有趣的是,奄奄一息的和谈总是被双方参汤吊命一般努力维持着而不至于断气、但又没有起死回生的迹象。
双方都保持着足够的谨慎和耐心,朝着各自的方向挺进:
蛮军的清剿和四面合围仍在艰难地进行着,一点一点推进;汉人的抵抗则同样坚强,一寸一寸地后退。
密营则一直在悄悄地壮大。
眼前的这一局面,似乎双方都各得其所。
只是究竟是谁将要落进谁的圈套,并不见得所有人都清醒。
这一日,蛮王收到头领的战报,告知盼望已久的消息:合围已成、决战在即。
蛮王不禁哈哈大笑,心情舒畅地对众人说道:
“此战以后,罗盘山就真正为蛮人所有了!”
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此功可载入史册。
自蛮王以下,无不振奋,乐观地相信这一回一定可以毕其功于一役了。
蛮人当然决定中止和谈。
郎不鲁临行之际,细心收束好这几个月以来增加的灰白之发,衣冠端正地来向木隶知会王庭的决定、并向他告别:
“这段日子承蒙照顾,下官感激之至;可惜咱们最终还是不能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
木隶则平淡地说:“郎大人的为人在下也是十分佩服。不过,贵国既然决意中止和谈,对此你我也不必过于介怀;该聚则聚、当散则散,这本来就是人生常态。”
“唉,那就再会吧!”
“再会?郎大人莫不是没受够罪还想再来一次?不如挥手一别。”
郎不鲁果然挥手、苦笑着转身离去,他此刻的心情真的是如蒙大赦。
木隶则在心里说:“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走得掉才怪。”
木隶回山,带回头领发给云相的最后通谍。
云相说:“蛮人果然翻脸如翻书。”
木隶心中暗笑:“与你相比还是差太远……”
其时蛮人大军云集,将罗盘山和密营分割包围,气势汹汹、军威极盛,战斗的意志到达顶点。
可谓黑云压城、山欲崩挫。
云相嘿嘿而乐,亲自给满五下令:“激活所有木纹布,这回就让蛮人彻底惊掉下巴!”
于是好戏登场了。
但见头领这里,雪片似的急报,说的都是同一件事:粮食给养失控。
所有人都是脸色煞白。
——粮食窖仓分明就在眼前、却瞬间变为蜃景幻像,可望而不可及。
难以置信的守卫们就好似无头苍蝇,徒劳地在幻影里来来去去地穿行。
这一幕更让各营在场将士饱受刺激与折磨。
这么多的人马聚在一起,没吃没喝的,这样的仗还打得下去吗?
莫说打仗,就是一动不动耗下去,不用汉人来下刀,自己就饿着肚子等死吧!
头领只得下令各营各军暂时按兵不动,保持戒备、等候命令。
如今情势,这就好比:
满弓之际回力止射、挥拳之时又勉强收回。
——所有蛮人的感觉都是气血翻涌、憋闷难受之极。
头领想不通、所有人都想不通:怎么作了如此周密的防范,还是防不胜防。
汉人还是不是人啊?
从现场查看回来以后,头领在大帐中召集众小巫急商对策。
经过各方面的综合分析,大家一致认为,粮食给养不可能在如此严密的防护下失窃、眼前的一幕一定是汉人对粮食窖仓实施了符术的结果。
只是这种符术闻所未闻,在场诸人都对其无计可施。
大家异口同声地要求头领迅速上报王庭,请大巫出马!
众人的迫切心情头领何尝不能理解;但是国中政争之后,大巫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他们不知道、头领还能不清楚吗?
他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再说,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但是急切之间头领自己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不过作决定的时间很短,容不得耽搁。
头领一面紧急上书王庭,告知蛮王罗盘山蛮军当前面临粮食给养失控的严峻形势,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请求蛮王同意大巫再次前往罗盘山、二是请求蛮王下令边军紧急往罗盘山就近调粮。
同时,头领再给边军传信、再派一支先行队伍星夜赶赴散马驿,作好准备,待蛮王令下便立马运输护粮。
最后再安排各营将领回营作好安抚工作,以防营中士兵哗变。
但是边军那里的回复先到,他们不同意调粮请求。
边军将领毫不客气地批评头领不知轻重:罗盘山这边是体内之疾患、可以从长计议;而虎视眈眈于边境之上的帝国大军才是真正的威胁。
边境形势本来就危若垒卵,边军的压力一直要远远大于剿匪部队,怎敢轻易松动!
所以粮食的问题就不要再想了,汉人正张网以待,难道还要送入无底洞不成?
此时蛮占区内形势不利,应该自行处置,不可因此拖累边军。
此外又说,边军方面已经上书蛮王陈述理由,建议重开和谈以缓和形势、国中之事从长计议;边境之事才是重中这重、关乎国家存亡。
……
读罢来信,头领当然理解边军那边的苦衷,连忙回信致歉、召回已经出发在路上的队伍。
细想下来也是自责自己不加思索的病急乱投医;只是坐看多时筹划转眼成空,心中的痛苦实在是难以言表!
王庭。
罗盘山的报告还未来得及放下,边军上书又到。
蛮王惊怒忧急,交替夹攻之下,面色灰败。
既然边军将领都要求立即撤军,拿出态度和认识来认真和谈,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谈,谈吧,尽量满足对方的要求吧!”
蛮王好不容易下达完指示,对低头记录完毕的官员无力地挥挥手,让他退下。
蛮王随即瘫软在王座上。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不回王宫、不去祭坛。
哪儿都不想去,没脸见人了!
其实蛮王神智清明,喘息半天以后,他也明白孰轻孰重、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
甚至他方才还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让罗盘山得而复失罢了。
他身上背负的本来就是历史旧账,可以不背。
但实际上蛮国与帝国之间,是绝不可能以欠债还钱的简单逻辑就可以一了百了的。
——即便蛮国上下都同意这么做,汉人又怎么肯善罢干休!
再来看国内,他固然可以厚着脸皮过活、反正唾沫星子又淹不死人。
但是,一向只听命于蛮王的军方这次异乎寻常地发声了。
他们建议和谈。
他们建议起用大巫。
他们建议公主与政。
不错,用建议的措词,确实是充分照顾到了蛮王身份的面子和感受。
但言外之意,蛮王冷暖自知。
特别是边军将领信末一句:“将士用命,浴血无悔;为祈国中政治清明。”
——边军这是准备投不信任票了吗?
如果连这个赖以安身立命的基础都开始松动了,他这个蛮王还当得下去吗?
看来,对于王城政局,一直默默旁观的军队不是不清楚、而是心明眼亮得很啊。
那就只有让权固本了。
蛮王打定主意,这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王宫去。
他决定与乌羽后好好谈谈。
乌羽后受蛮王委托来见大巫,就当前形势向他问计。
在这之前,头领已经传书过来详述罗盘山情势并应对措施、以及边军方面的反应与意见。
又等到乌羽后传达了蛮王的意思之后,大巫心急之余、终于只能仰首太息。
大巫问乌羽后:“蛮王是要我再度前往罗盘山?”
乌羽后说,“如今他方寸已失、进退失据,没有定见。”
“虽是远水不解近渴,但我想去看看。”
“侄女以为不妥。”
“为何?”
“汉人在做着咱们百般努力也没能做成的事,咱们应该因势利导。”
大巫黯然道:“但是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乌羽后泪光盈然地说:“侄女的代价也不小,受够了!”
大巫说,“那么蛮王现在才想到巫师学校的重要性,不觉得太迟了么?”
“的确太迟,但也还是不得不做。”
大巫又说:“蛮王真明白或假明白都不重要,培养巫师并非一朝一日之功、岂能一蹴而就。”
乌羽后说:“侄女还能等、总会有枝繁叶茂的那一天。”
大巫感叹说:“我已年衰心意冷灰,恐怕要中途撒手。”
乌羽后劝慰他说:“让公主来做,叔父量力襄助可好?”
“蛮王可同意?”
乌羽后说:“他一定会同意的。”
眼见乌羽后如此笃定,大巫一怔。
笃定的背后,意味着价代几何?
大巫不喜反愁,不由得怅然而忧苦地打量乌羽后。
乌羽后反而带着宽慰的神色,对着大巫强颜欢笑。
乌羽后回到王宫向蛮王复命,言说大巫已荫退意、不愿意抛头露面,只答应暂时襄助一段时日,待巫师学校走上正轨之后就正式隐居以存余生。
蛮王闻言沉默良久,黯然无语。
在他心中悔意已生。
大巫无私,大巫在国中的地位和作用理应重新思考。
而蛮王因为愧对于他才无颜相见、只得派乌羽后前往;但现在看来,除非他亲自出马才有希望修复关系。
只是他是否有勇气和魄力跨出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