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冰冷的灵柩摆在香炉前,桌上简单布置着几个果盘,香火幽幽,几缕青烟徐徐升起。父亲的遗像摆于桌上,照片上没有一丝笑容,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尽是怨忧和沧桑。没有挽联布幔,纸花灯盏,已近深夜,只有十七岁的韩翔正跪在灵旁,穿着白衣,头上扎着白布,表情僵滞,红肿的双眼,安静地看着一封信函。
父亲去世了。
酗酒的父亲,积了一身病恙,酒精毒蚀,终于染上胃疾,身体消损,不治而终。
一切恍如梦境,韩翔正怎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父亲脾气不好,嗜酒又好赌,在韩翔正的记忆中,没有几次和父亲促膝长谈的场景,父亲不了解他的喜好,他也看不惯父亲的作为。逐渐长大后,有的只是越来越多的摩擦,和父亲话不投机,更多的是摔门而去,然后彼此沉默。
但是父亲那个地位,谁也不能代替。
韩翔正知道,他和父亲的水火不容之中,一直是以绵绵不休的父爱和既矛盾又单纯的赤子之情相连接的。他恨父亲,也爱父亲。那个男人一身缺点,却给了他不算完美的一切。
而现在,父亲却草草了事了自己的生命,韩翔正永远无法原谅他。是他让自己的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饱受丧子之痛,母亲和他争争吵吵了几十年终于清静了却流了好多眼泪。再也没有人,自己可以简单地喊一声“爸”。
留给韩翔正的,只有一封皱巴巴的信。韩翔正打开信封,静静地读着。
信中这样写道。
没想到我这一生这么快就要结束了。孩子,原谅我就要死去,我知道你不会难过太久,可能在你心里也没怎么承认过我这个父亲吧。你一定很恨我,其实我也恨我自己。在此向你们道歉,跟着我受苦了。
如果你真的不能原谅我的话,那就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
那一年,一个十八岁的男子跟随自己的父亲去城里做买卖。男子的父亲是位手艺很好的木匠,打造的家具精致耐用,带去城里总能卖个好价钱。从小就耳濡目染父亲的手艺,男子也已经学会了很多打造家具的方法。他很聪明,对木工也很感兴趣,家里人都认为他能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好木匠。那天午后,风轻云淡,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男子坐在路旁,手里摆弄着各种工具,正在磨光一块木板。父亲则抽着旱烟,倚在车上,和一位看家具的路人谈论价钱。远处,一怀抱婴儿的女子缓缓走来,那时候正是初秋天气,女子穿的很单薄,走得很慢,襁褓中的婴儿安静地睡着。女子长得眉清目秀,虽已经身为人母,却像十六七岁少女那般清纯。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阳光不算耀眼,辉映着楚楚动人的她。在路旁的男子无意中看到这位女子,不由得停下手中的工作,静静地多望了几眼。女子走着走着,忽然感到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昏花,孩子的脸也看不清楚了。她紧紧抱住孩子,双腿已经支持不住,轻轻地倒了下去。孩子依然安静地睡着,一点也没有觉察。街上行人一下子拥了上来,围做一团,几个好心的行人蹲下去扶女子,女子没有反应,双目紧闭,只有手臂还紧抱着自己的孩子。路旁的男子和父亲也围了过来,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男子的父亲决定用自己的马车将女子送去医院。
那一天,男子记住了这个女子。
医院检查后得出,女子是因为营养不良导致贫血症状而造成的昏厥,并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慢慢调理就好了。待女子苏醒,父亲便询问她的家庭住址,希望可以通知其家里人来照顾她,其实也是希望能早点脱身,毕竟还有生意要做。女子连连道谢,说自己没事了,不用麻烦男子的父亲去通知家人,自己可以回去。说着便从病床上坐起,没料脑袋一沉,又倒了下去。女子抱歉的笑笑,只得告诉了自己的住址。
过了没多久,来的不是女子的丈夫,却是她的父母。一对中年夫妇赶来后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禁心疼的流下眼泪,之后便是万分感谢男子和他父亲的搭救。男子的父亲是个憨厚老实的人,没有接受这对夫妻的钱财报酬,推辞许久,父子俩终于离去。
那天晚上,男子却怎么也不能入眠,他的心里总是想着那位女子。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头涌动着,不知不觉已经深夜了。
第二天,男子无心做买卖,思前想后,便告诉父亲自己想要出去转转,去看看城市的景观。父亲想了想,最终答应了男子的请求。
男子几乎是一路小跑奔去医院的,他只是想去再看一看昨天的那位女子,不知道她的病怎样了。
男子悄悄的站在病房门口,向里面望去,巧合的是房中只有那位女子和她的孩子。那女子倚在床头,侧脸看着躺在自己身边正熟睡的孩子,一脸温柔,忽然一滴眼泪从她眼中溢出,划过她的脸颊。男子只是想偷偷看一眼就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去关心眼前这位女子。看着那女子已无大碍,男子也许应该转身走掉了,可一会他又回来了,一只手提着一袋水果,另一只手捧着一束鲜花,他从没买过鲜花,心脏竟是砰砰跳个不停。
他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而入。女子看到他,一脸惊讶,但看他水中提的水果和鲜花,便知其来意,又惊又喜,想要起身迎接,男子已经示意要她坐好。
“我今天正好路过医院,所以顺便来看看你。”男子故作平静地说,心里依然紧张地不得了。
“呃,昨天还没好好向你们道谢呢,没想到今天你又来看我了,真是太感谢你和你的父亲了。”女子边说着边拭干净脸上的泪痕。
“都是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太放在心上,你的父母呢?”男子说道。
“他们出去吃饭了。”女子回答。
“那你丈夫怎么没来?”男子很好奇地问道。
女子没有回答,而是沉默地低下头,脸色忽然暗淡了。后来,女子讲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女子名叫何雪,二十岁。之前,他遇到过一个男人,那男人追求她很久,一直对她百依百顺,她曾以为,这世界除了父母就只有那个男人对她好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爱不爱那个男人,只知道和他在一起不会厌烦,却也没有多么快乐。毕竟没有几个女人是会对男人的关心太反感的。那男人许诺要娶何雪,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去外省做生意,一年后才能回来,那时候他一定会挣很多钱,光明正大地迎娶何雪。临走那天晚上,那男人占有了何雪。
后来,何雪怀孕了。家里对于这份感情一直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的,但何雪一直相信那个男人会回来娶她,她把孩子生了下来,却在某一天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大街上,何雪竟然碰到了一年未见的那个男人,只是那个男人,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女人和一个已经会走路的三四岁小孩。何雪终于明白了,那个男人原来一直都没有离开,他早就是已经结过婚的人了。何雪站在那个男人面前,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转身跑开了。
何雪的心碎了,她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相信了一个假装对她好而她自己也并不是多么爱的男人,为的是什么?她想过死,可比起她放不下的父母,还有让她更放不下的刚出生的孩子。
何雪说完,早已经泣不成声,她真的非常后悔,这些话她没对外人说起,即使是对父母也有所遮掩,不知怎的竟告诉眼前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子。男子在一旁静默不语,感情的事他还没有经历过,只是非常心疼眼前这个女人,心中的怒火也骤然燃起,这世界上竟然有那种欺骗女人的男人,他恨不得立刻找到那个王八蛋亲手废了他。可是他忍住了,他知道这样做也恢复不了对这个女人的造成的伤害。
那天之后,男子一连几天都去看望何雪,和她聊天,讲讲山村里的趣事和美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何雪从没听说过那些事,她早已经想要逃离现在的一切去更远的地方生活。后来,何雪病愈出院,两人一直书信联系着,分享着彼此的生活。男子花了很久的时间制作了一个婴儿床,送去给了何雪;还从山中采摘各种种类的野花;找来好看的石头做成吊坠;为了见何雪一面,男子经常不惜走几十里的山路去城里……从没有一个女人让他想这样付出过,他不能停止对何雪的思念,她的微笑,她的眼泪,男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后来,他收到何雪的一封信,信上写道:
和你认识后,我很快乐。但是我希望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祝你以后能够幸福。
男子看到写封信,感到深深的失落,但转念一想,便做一个决定:他要娶何雪!没想到这却遭到了家人的极力反对,他们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已经有了别人孩子的女人。可是男子认定了的事情,怎么能轻易放弃,他爱何雪,只爱她一个了。为了何雪,男子不惜和家里闹翻,他从没那样任性过,父母也终于有所妥协了。男子告诉何雪,可何雪拒绝了,她说他们不可能在一起。男子沉默了,他想了很久,对何雪说了一句话:“我真的很爱你,我愿意放弃一切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也爱我,就嫁给我吧。”
……
那一刻,何雪哭了,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个不完整的女人,配不上男子的好。她想了好多不能和他在一起的理由,可最终都输给了那个她也爱他的事实上。
她答应了。
转眼已经是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城市的喧嚣,男子告诉何雪,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他,他要去接她。男子整顿好一切,第二天,正准备出门,却发现自己被锁在了房里。父母最终还是没有答应他。他疯也似的想要打开房门、窗户,可是都失败了。父母还是一直在给他做思想工作,只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何雪等了他很久,那天很冷,她的心更冷,受过一次伤害的她又一次被绝望湮没,只是这一次,她的心彻底死了。
一星期以后,男子去了城里,得知何雪服药死去的消息,孩子交给了她的父母扶养。
何雪什么也没留下。男子跪在何雪的墓前,一天一夜后才离去。
从此以后,男子变了,他不再踏实工作,开始沉溺于烟酒,一有钱就去挥霍。再后来,就是在家人的安排下结婚、生子。他始终没有忘掉何雪,一辈子陷于思念和愧疚中,直到死去。
故事就是这样了,想想这些年,最对不起的还是你的母亲,和她吵吵闹闹了二十年,真的很感谢她的陪伴,但很难说我爱不爱她。孩子,记住我的话:如果你有理想和所爱的人,而那个人也爱着你话,就要勇敢去追求,说什么也不要放手,不然,你会后悔的。
行了,就这样吧,永别了。
……
韩翔正看完父亲的信,长叹一口气,才发现泪水早已浸透半张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