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车肇事逃逸后，在它停留过的地方，站着一个孤独的黑影，像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向从地上爬起来的韩瑞轩投来关切的目光。那黑影介于透明与半透明之间，淡淡的没什么质感，可是瑞轩却可以清清楚楚的感知到它的存在，以及音容笑貌。
“你是谁，怎么在这黑夜的旷野里独自徘徊？”瑞轩问影子。
“我是开车撞你的那个司机——的影子。”影子惭愧地说。
瑞轩轻轻的活动着臂膀，感觉手臂有些麻木，脑子里回荡着“影子”这个词，心想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崩溃了，开始出现幻觉了。
影子走到他跟前，愁容满面的说：“她脑子里的电波又频又乱，像把轰轰作响的电锯，我不得不离开。你的电波就平缓多了，像汩汩的溪流，悠悠荡荡的。”
“电波？”瑞轩沉吟着，这时浑身都痛起来了，感觉骨头被敲碎了一样。还好，主要的关节依然能自由活动，肉体的疼痛是好事，能抵消掉精神上的痛苦。
瑞轩像刚睡醒一样，思索着刚才听到的话，“你刚才说，你是什么？”
“我是夏元珊的影子。”影子说。
“谁是夏元珊？”
“刚才开车撞你的那个人。”
“我叫韩瑞轩，刚才被车撞的人。”韩瑞轩理了理思路，说，“夏元珊是开车撞我的人，那夏元珊的影子又是什么？”
影子解释道：“其实人们根本就不知道，在每他们心中都有一块特殊的地方，自己的影子就住在那里。这人的影子快乐的时候，他就会感觉身心舒畅；影子痛苦的时候，他就会忧郁悲伤。人的影子最喜欢清净了，最怕杂乱心念的搅扰。”
瑞轩打断了它的话，怒气冲冲的问道：“她为什么要撞我？”
影子不好意思的说：“她今天和老公吵架，心里难过，便开着跑车在空荡荡的马路上疾驰着，不停地加速、超车、急转，像个亡命的赛车手，想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来宣泄内心的痛苦。没想到差点就把你毁灭了，幸好及时踩住刹车才没造成严重后果。”
“活着好累啊！”瑞轩感慨道，“这种苦逼的事什么时候是个头。”
“活着是好累。”影子略表同感，“当她意识到自己撞了人的时候，魂魄都被吓飞了，那脑子里的电波简直像电锯的轰鸣一样，实在太可怕了。”
此时瑞轩的脑子里依然乱哄哄的，耳朵里嗡嗡响，像是进了苍蝇一样，他侧着头在耳朵下面轻轻的拍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掉出来。
“她为什么撞了人还逃跑？为什么不叫个120来，看看我死了没？”瑞轩用手在头上挠着，把干结的沙子打下来。
“她被吓坏了，一时失去理智，不敢面对现实。”影子解释道，“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跟着母亲过，也没见过父亲几面。母亲改嫁之后，继父又不喜欢她，冷酷离疏。后来她早早就结了婚，以为生活会好起来，却总怀不上孩子，饱受婆婆的白眼和亲戚的嘲讽，就连老公也渐渐地疏离她。工作压力又大，总不顺心，满腹苦水也没有知心的朋友可以倾述——经常一个人躲在车子里流泪呢。”
“人生就这样，痛苦才是最漫长而真实的，快乐永远都那么短暂，就像痛苦睡着了的那一会。”瑞轩深表同情的说。
“你知道今天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为什么？”
“今天她在公司受了一肚子气，回到沉闷的家里，也没个孩子或宠物可以调节一下情绪，只是疲惫不堪的倒在沙发上。不一会她老公也回来了，彼此谁都不愿先开口，淡漠得像路人一样。老公见她没做饭的意思，就一肚子火，挖苦她说，孩子不会生，难道饭也不会做吗？两个人立马就进入战争模式，唇枪舌剑，短兵相接。最后她干脆甩手出门，茫然地开着跑车在路上狂飙。你说可不可怜？”
“有可恶的因才有可怜的果。”瑞轩语气中带着讽刺的味道。
“你能知道别人的因果吗？”影子好奇的问他。
“不知道。”
“那为什么这么说？”
“听别人说的。”
“也不能说她一点错都没有，可是就不知道错在哪里。”影子继续说道，“你看，他们都是名牌大学硕士毕业，可算才子佳人，物质上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了个孩子。生不了孩子能归咎于她吗？”
“不能。”
“她想去领养个孩子，可是谁会把健康的孩子给她呢。还有人贩子告诉她可以用领养的方式买个小孩，所有手续都齐全，保证不会违法，也不会有孩子父母方面的问题，只要钱花到位就行。你说这人都活成什么样子了，连孩子都卖来卖去的。”
“有的人生了孩子，孩子却被拐了，或者病了、死了——人活着就这样，精神上没个撕心裂肺的痛苦就不算活过。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质。”瑞轩似乎找到了知音，说话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影子反驳道，“不是还有很多人过得很幸福吗？”
“我之前也是这样认为的，总认为自己是最可怜的，可是当我死的时候——不是，是快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个快乐的人。你看，皇帝都有出家当和尚的，就像康熙的老爸那样，放着后宫三千佳丽不管，为一个病死的董鄂妃哭得死去活来的。”
“既然这世界这么苦，那你为什么还要从海里爬出来，何不干脆死掉算了？”影子抢白道。
瑞轩被呛得直翻白眼，恨得牙根直发麻，手指骨节痒，想揍他一顿。瑞轩瞟了影子一眼，冷冷的说：“因为害怕死后会更苦呗。”
郊外的深夜出奇的静，月亮在漂移的乌云间忽隐忽现，有时除了天上一些零零碎碎的星光外，几乎全是黑漆漆的一片。瑞轩陪着夏元珊的影子缓缓的走着，夜风吹动着干透了的衬衫，衣角轻轻的摩擦着潮湿的牛仔裤。
“如果有得选，我宁愿做你影子。你的电波就像一段柔美的旋律，像吹过湖面的风，在树林里从容的穿行。”影子幽幽地说。
瑞轩听影子这么说，身上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脑中出现了自己身后拖着一个前凸后凹的影子的尴尬画面。“爱跟就跟呗，我只不过是行尸走肉，也没多大意思。”他对影子说。
“人和人之间，时时刻刻都在用电波互相影响着，尽管表面都在极力扮演着各种各样光鲜的角色，可是却不敢在黑暗中面对真实的自己。心灵都不快乐了，追求那么多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影子自言自语道。
“你去和她谈谈呗。”瑞轩瞟了影子一眼，心想，又是一个自寻烦恼的主。
“她眼里只有外面的花花世界，我就算喊破喉咙，她也听不到的。”
“你不管她就是了。”
“我要是不管她，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焦虑、失眠、厌食——最后像花儿一样枯萎凋谢。”影子纠结的说。
“你说这人好端端的活着，怎么就有这么多的苦恼呢？”
“人不找苦恼，苦恼自己会找你的。”影子说。
“不见得吧。”瑞轩对影子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据说有一回，上帝答应满足某人一个愿望，不管是什么愿望都行。这个人想了很久，都觉得自己的愿望不够完美，最后没办法了，就对上帝说：我要这世界上所有东的西，通通都归我。上帝于是就让这个贪得无厌的人下了地狱，这人脸色惨白的责问上帝：你怎么把我骗到地狱来了。上帝无奈的对他说：这世界上的所有好东西都被你取走了，自然就只剩下地狱了。”
影子听着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也不想为了礼貌起见装笑。“这个笑话哪来的，是不是瞎编的，一点都不好笑。”
“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想到就说给你听。”瑞轩问影子，“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说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性吧。”影子说，“好和坏是一对，美和丑是一对——一切都是成双成对的，欲乐多了，苦恼也就多。大概这意思吧。”
“那有没有没有对立面的东西呢？”瑞轩又问。
“没有吧，连身体都会有影子。”
“又是什么将身体和影子连在一起呢？”
“这就是命吧。”
“命是什么？”瑞轩追问道。
“我遇见你了，这就是命。”影子诡谲的回答。
“你这影子真是能说会道，哪里学来的。”
“还用学吗？每个影子生来都是这么聪明的。”影子笑盈盈的说。
“难怪我听不懂你的话，原来人比自己的影子还要愚蠢。”瑞轩说着也笑了，可接着又挖苦道，“何不什么都让自己的影子去处理好了，省心又省力。”
“谁说不是呢？”影子反驳道，“不然怎么说蠢人多作怪。”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天就快亮了，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里。夏元珊的影子越来越淡，最后隐没在晨光中，心想就算是幻觉也挺有意思的。不久，云彩都赶集似的聚集在天边，像浸了血一般，显出淡淡的玫红色。
瑞轩回头朝家的方向缓缓地跪下，磕了三个头，流干了最后几滴泪，头也不回的往未知的远方走去。他相信只要不停的走下去，内心就能保持宁静，脑袋就不会爆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