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令秧的亲事是桩好姻缘。既然都这么说,一定有些道理的,即便对方的年纪比令秧的爹小不了几岁,可好歹,是个什么老爷。令秧的夫君姓唐,名简,家在休宁,离令秧家不过二三十里。其实唐老爷家再往上数几代,跟令秧家一样,都是徽州的商户。不过唐家经营得高明些,虽然比不得那些巨贾,好歹也算是富户,还出了唐简这个自贡生一路中了进士的聪明孩子。殿试及三甲,入翰林院的那一年,唐简不过三十一岁,踌躇满志,男人在恰当的年纪得了意,无论如何都会有股倜傥——他并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他一生里最后的好时光;他更加不知道,他此生最后一个女人将于十五年后来临——他只顾得上坚信自己前程似锦,不知道她那时正专心地注视着插在摇篮栏杆上的一只风车,她的窗外就是他们二人的故乡,绚烂的油菜花盛开到了天边去。
媒人自然说不清,为何唐简只在短短的四五年工夫里,就被削了官职,重新归了民籍;为何他在朝中的前途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断了,不过只曾在西北一个偏远荒凉的地方做了一阵子知县——哪能妄断朝中的事儿呢,问那么多干吗,是会惹祸上身的——起初,媒人就是用这样危言耸听的方式,把令秧她爹的疑问堵了回去。家乡的人们只知道,唐老爷自己的说法,是在西北上任的时候染了沉疴,无心仕途,所以回乡的——这自然是假话,但是无论如何,唐家是个出过翰林的人家。唐氏一族仍然是徽州数得着的商户,相形之下反倒是唐老爷这一支穷了些,可是守着祖宅祖产,耕读为本,没有任何不体面的地方。虽说是过去做妾,可是这是唐家夫人力主的,多年以来唐夫人只生过一个儿子,怕是比令秧还大两岁,却自幼体弱多病——为着添丁,唐老爷先后纳过两房侍妾,可是一个死于难产,脐带顺便勒死了胎儿;另一个,生过一个女儿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疯了。提亲那年,令秧才十三岁,按理说年纪稍微小了些,可是八字难得地好,人长得也清丽,媒人几次三番地跟爹强调着,说唐家是难得的厚道人家,不会委屈令秧,还有个深明大义的夫人,夫人咳血已经有年头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明摆着的,只要令秧能生下一个哥儿,扶正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令秧的爹说,得商议一下。媒人说,那是自然,只不过千万别商议太久。
其实,爹并没有和任何人商议,只是送走了媒人之后,交代哥哥说,他次日要带两个伙计到镇上和临近几个县里去收账,几天就回来,哥哥也不必跟着。哥哥奇怪地说还没到收账的日子呢,嫂子从旁边轻轻地给了个眼色。于是,爹就这样消失了几天,他只不过是在做决定的日子里,不想看见令秧。自从娘走了,爹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跟令秧相处。只是每年从外地经商回来,给令秧带一箱子他认为女孩子应该喜欢的玩意儿,说一句:“拿着玩儿吧。喜欢什么,告诉你哥哥,明年再给你买。”似乎是说了句让他无比为难的话。
那天晚上,十三岁的令秧静静地坐在狭窄的天井里,发现只要紧紧地抱住膝盖,收着肩膀,就可以像童年时候那样,把自己整个人藏在一根柱子后面。其实这个发现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无论她藏或不藏,也没有人来寻找她。哥哥和嫂子在厨房里聊得热闹,声音在夜色里,轻而易举就捅破了窗户纸。哥哥说:“我拿不准爹的意思是怎样,反正,我不同意。若是令秧去给人家做小妾,七月半的时候我可没脸去给娘烧香。” 嫂子叹着气:“这话好糊涂。你掂量一下,要是爹真的不同意,那他还出去收什么账,他是觉得这事情挺好的,只不过心疼令秧。” 哥哥道:“你也知道令秧委屈。一个翰林又怎么样了,我们不去高攀行不行?令秧怎么就不能像海棠那样配个年纪相当的,我们令秧哪里不配了?” 嫂子又叹了口气:“这话糊涂到什么地步了,谁说令秧不配,我还告诉你,假使海棠没许人家,保不齐舅舅他们也会愿意。你想想看,一个出了翰林的人家,风气习气都是错不了的,日后怎么就不能再出一个会读书能做官的呢?令秧若是生个有出息的哥儿,就算一时扶不了正,也终有母凭子贵的那天。我看令秧这孩子性子沉稳,不是载不住福气的样子。真像海棠一样,嫁去个家底殷实些的小门小户,倒是安稳,一辈子不也一看就看到头了?” 哥哥突然笑了,语气里有了种很奇怪的亲昵:“你是恨你自己这辈子一眼望到头了么?”嫂子笑着啐了哥哥一下:“好端端地在说你妹子的终身,怎么又扯上我了?你比我一个女人家还糊涂。” 哥哥似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反驳,只好说:“左一个糊涂,右一个糊涂,就你不糊涂。
令秧静静地听着,直到嫂子新生的小侄子突然啼哭起来,盖过了说话的声音。她能听见促织在叫,像是月光倾倒在石板地上的声音。她已经知道那就是她的未来了,尽管这些负责做决定的人还没有真的决定。三五天以后,爹就回来了。一家人静静地围着桌子吃晚饭。嫂子叫令秧多吃点,脸上带着种奇怪的殷勤。爹突然放下了筷子,跟嫂子说:“明天起,把绣楼上的房间打扫出来,让令秧搬上去吧。” 嫂子爽利地答应着。跟哥哥不动声色地对看了一眼。
没有一个人面对面地告诉过她这件事,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就这样过了三年。
都说令秧命好,可能是真的。因为就在正式答复了媒人之后,就传来唐家夫人病重的消息,没两个月就殁了。这种情形之下老爷自然是不好纳妾的,于是只能等等再说。又过了些日子,媒人再度眉飞色舞地登门,聒噪声在绣楼上能听得一清二楚。令秧从小妾变成了填房夫人。据说,是唐家老夫人,也就是唐简母亲的意思。
那天傍晚,她从嫂子手里接过新做的水田衣,她想跟嫂子说她不小心把梳子摔断了,得换把新的,又担心被数落莽撞。可是嫂子专注地看着她的脸,轻声却笃定地说:“给姑娘道喜了。”
可惜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参加,她是那个仪式上最重要的一件瓷器,被搀进来带出去,只看得见眼前那一片红色。所有的鼓乐,嘈杂,贺喜,嬉笑……都似乎与她无关,估计满月酒上的婴儿的处境跟她也差不多。她用力地盯着身上那件真红对襟大衫的衣袖,仔细研究着金线绲出来的边。民间女子,这辈子也只得这一次穿大红色的机会。不过也不可惜——她倒是真不怎么喜欢这颜色。她轻轻地捏紧了凤冠上垂下来的珠子,到后来所有的珠子都温热了,沾上了她的体温。她希望这盖头永远别掀开,她根本不想看见盖头外面发生的所有事。前一天,嫂子和海棠姐姐陪着她度过了绣楼上的最后一个夜晚,她们跟令秧嘱咐的那些话她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嫂子说,用不着怕,这家老爷应该是个很好的人——知书达理,也有情有义,婚礼推至三年后,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才算对得住亡妻——这么一个人是不会欺负令秧的。可是令秧没办法跟嫂子讲清楚,她的确是怕,可是她的怕还远远没到老爷是不是个好人那一层上。她知道自己是后悔了,后悔没有在最后的时刻告诉海棠姐姐,令秧是多么羡慕她。她想起九岁那年,舅舅带着他们几个孩子一起去逛正月十五的庙会,她站在吹糖人的摊子前面看得入了迷,一转脸,却发现海棠姐姐和表哥都不见了。他们明明知道长大了以后就可以做夫妻,为什么现在就那么急着把令秧丢下呢?昨晚她居然没有做梦,她以为娘会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来梦里看她一眼,她以为她必然会在绣楼的最后一个夜里梦见些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现在才知道,原来最大的,最长的梦就是此刻,就是眼下这张红盖头,她完全看不见,近在咫尺的那对喜烛已经烧残了,烛泪凝在自己脚下,堆成狰狞的花。
盖头掀起的那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轻轻地,怯懦地冲口而出,听见自己声音的时候她被吓到了,可是已经来不及。她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抬起脸,对着伫立在她眼前的那个男人说:“海棠姐姐和表哥在哪儿,我得去找他们。”
那个一脸苍老和倦怠的男人犹疑地看着她,突然笑了笑,问她:“你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清瘦的脸,微笑的时候绞出来的细纹让他显得更端正。他好像和爹一样,不知道该跟令秧说什么。他似乎只能耐心地说:“你今天累了。”
“你是老爷?” 令秧模糊地勇敢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可以迎着他的眼睛看过去。
他反问:“不然又能是谁呢?” 他把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有点打战,不过没有缩回去。
一直到死,他都记得,洞房花烛夜,所有的灯火都熄掉的时候,他和他的新娘宽衣解带,他并没有打算在这第一个夜晚做什么,他不想这么快地为难这孩子。黑暗中,他听到她在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他:“老爷能给我讲讲,京城是什么样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