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四拍出两块大洋，老李要接，看到吴老四还有一个动作，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吴老四掏出一张纸片，对老李说：“钱嘛，今天我就不带回去了，你按着这个地址给我寄回家去，明天我会来取凭证。如果你嫌麻烦，没关系，把下次的一块儿给寄了。你可以懒得去寄，我也可能懒得问你，但我这人没事儿就爱听个响声，尤其是那些坛坛罐罐破碎时发出的响声。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李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码放了满屋子的酒：“明白明白，这位军爷，在下最近要进一批原料，手头有些紧，能不能……先把今天的寄了，我不怕麻烦。”吴老四哼了一声：“你是不怕麻烦，我怕。这样吧，你把下下次的也一块寄了，够一块大洋了吧？我继续买你的酒，你也亏不到哪里去。”说着，吴老四捏起一块大洋当空一抛又接住，“做人嘛，要讲究个来回点，要是被窝里放屁吃独食，可就要小心被呛着了。”
老李一边在心里权衡着利弊，一边附和着：“那是，那是。”吴老四瞥了老李一眼，手一松二指一错，大洋滴溜溜在桌子上转了起来，他盯着转动的大洋说道：“人呐，就这个德行，为钱生，为钱死，为钱奋斗一辈子，何苦来着？”老李恨得心里直痒痒，但明面还得对吴老四陪着笑脸，本来这买卖就被坐地炮抽了大头，再拿出一块大洋，可真就亏到姥姥家了。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豁出去了，这笔买卖不做了。”
老李小心翼翼地把纸片推给吴老四，嗫嚅着说：“这位军爷，要不这样，我领您到对面那家看看，那家的酒年份长，窖藏过，喝起来口感好，回味绵……”
吴老四接过纸片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现在就想把大洋给我，多不好意思呀。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块大洋，咱俩玩个游戏，规则很简单：你赢了大洋归我，我赢了大洋归你。这样算得上公平吧？”
老李不疑其中有诈，答应了。心里却在暗暗嘲笑吴老四：“傻帽吧你，就算你有七十二变，还能变出大天来？就算我输了，也不用掏一个大子，还有机会赚到一块大洋呢。”
吴老四打了声呼哨唤来小四川：“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钱，老李非要和我赌一把，我也没办法，你给见证一下。”对老李说：“就一块大洋的赌注，我要是赢了，放下大洋扭头就走；你要是赢了，对不起，刚才的约定依然有效。你可要想好了。”
老李说道：“想好了，开始吧。”吴老四阴笑着把大洋攥起：“大洋还在不在我手中？”老李死死盯着吴老四的手，蹦出一个字：“在。”
吴老四松开拳头，大洋果然在手中。
老李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吴老四把大洋收起，对老李说：“还愣着干啥，拿大洋来呀？”老李懵了：“拿什么大洋，我又没输。”吴老四笑道：“你是没输，你赢了，所以你要给我一块大洋。”老李一时没转过弯来，也是门里别不过扁担：“大洋你不是拿回去了吗？”
吴老四问道：“那块大洋是我的，对吧？”老李点头说：“没错。”吴老四伸出手：“那么，我赢的那块大洋呢？”老李不情愿地掏出一块大洋递给了吴老四。
小四川直接看傻了。
吴老四揣起大洋，对老李说：“我这腿脚有些不太利索，还得辛苦你一下，把酒给我送过去。”老李拉着酒走在前面，边走边小声嘟哝着：“不对呀，我没输呀？”吴老四说道：“你是没输，我赢了吗？”老李一时语塞，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明明是他赢了，为什么又输掉了一块大洋？
就在周天翼为补充兵员的事儿发愁时，赵老虎来了，他带来了足足一个连的兵力，荷枪实弹，煞是威风。哨兵以为赵老虎前来找茬，紧急示警，没有外出的几十个兄弟迅速冲出来。高勇智分到了一把汤姆森冲锋枪，正在对李有才等人显摆时，听到紧急集合的哨声，挎上冲锋枪拉着李有才窜出来。
随着刘天童一个手势，弟兄们齐刷刷举起了枪，枪口对准逼上前来的赵老虎。一阵恐惧袭来，李有才身子摇晃起来，好不容易稳住，上下牙又开始磕碰，高勇智踢了李有才一脚，他牙不磕了，腿又筛起糠来。
赵老虎瞄上高勇智的冲锋枪，冷笑道：“这玩意儿这么快就用上了，好玩儿吗？”高勇智手指微微扣向扳机：“想不想试试？”赵老虎冷下脸来：“老子想试试，舍得吗？”他伸手就夺枪，周天翼一声断喝，从人群背后闪了出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果然是个周疯子，”赵老虎斜视周天翼，“你可真吓着我了。”周天翼从高勇智手中拿过枪，对赵老虎说道：“玩过打字机吗？想不想听听啪啪啪的脆响？”赵老虎冷笑：“老子还是习惯这个。”随着他一个手势，他带来的士兵们举起枪，稀里哗啦拉动了枪栓。周天翼大笑，把枪扔给了高勇智：“赵兄，还是别难为他们了，都是些新兵蛋子，会不会开枪还两说。”
李有才羊癫风病突然发作，一声惊叫，身子剧烈地摇晃起来，看赵老虎眼神就像遇到杀父仇人般凶狠。赵老虎吓了一跳，他对李有才有着极深的印象，在嘉山时李有才曾借着疯劲儿打过他。他本想顺带调侃一下，又担心李有才是在装疯卖傻。赵老虎心里一时没了底，不知道这个蛮力十足的家伙，会不会借机对他来上一曲？想到这里，不觉就有个摸枪的动作。
郑三炮闷哼一声，摸起酒葫芦喝了一口，他不怕赵老虎来横的，只要赵老虎敢拔出枪来，他会抢在赵老虎开枪之前把他手中的枪打飞，他有这个自信。高勇智扶着李有才离开人群，李有才甩手一笑，高勇智低声说道：“还得接着装下去，要不老大这一关就过不了。”
周天翼拍拍赵老虎的肩膀：“赵兄，你最好还是别瞎摸，摸出来就不好玩儿。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憋着劲儿，既然找上门来了，就放出来吧。气大伤身，憋坏了身子就不划算了。挑吧，文的还是武的？”赵老虎笑道：“难得你叫我一声赵兄，谢了，所谓客随主便，我也不能坏了规矩，你来吧。”
周天翼笑道：“不管文的武的，咱都不牵连弟兄们成吗？”赵老虎说好，两边的人同时放下了手中的枪。周天翼大喝一声：“那就来个了断吧，抬上来！”
孙嘉谋和刘世仁人手提着一个炸药包走过来，周天翼拍拍炸药包，坐在其中一个上面，“咱还是来文的吧，”指着另一个炸药包对赵老虎说，“愣着干嘛，坐上去呀？”赵老虎懵了：“坐上去干嘛？”周天翼笑道：“坐上去你就知道了。”赵老虎说道：“什么呀这是，连个赌注都没有，万一死不了呢？”
周天翼笑道：“还是赵兄想的周全，这样，咱定个小规矩，导火索呢我让副营长加长了，差不多有两米多的样子，咱俩每人坐在一个炸药包上，把导火索一块点着，你可以坐下来等死，也可以跳起来就跑。”赵老虎笑道：“跑了又怎样，死了又怎样？”周天翼说道：“跑了自然是输了，你得把带来的一连弟兄给我留下，我正为这事儿发愁呢；死了嘛算你赢了，明年这个时候我会记得给你烧柱香。”
赵老虎笑道：“我说的是你跑了死了的事儿。”周天翼瞥了眼高勇智手中的枪：“赵兄不是一直惦记那玩意儿吗？都是你的了。死了嘛，到时再说死了的事儿。”赵老虎笑道：“越说越他娘的吓人了，咱俩一块死了呢？”周天翼沉声道：“无非就是做鬼搭个伴呗，来吧。”
赵老虎怀疑其中有诈，要打开炸药包检查，周天翼说道：“不用费劲了，有一个是真的，生死由命，你挑吧。”赵老虎在两个炸药包前仔细检查了一番，选定了周天翼刚才坐过的那个。
孙嘉谋和刘世仁几乎同时点燃导火索，导火索冒着火星嗤嗤响着，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赵老虎带来的人有的吓得尖叫起来，有的转身就跑。赵老虎号称赵大胆，大风大浪见多了，何怵这等小把戏？一开始他还能坐住，导火索越来越逼近，他害怕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袭来，瞬间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李有才不失时机一声咋呼，赵老虎像被蝎子咬了一样蹦跳起来，转身就跑。
“赵兄，你输了。”周天翼扯下导火索，从容站起来。赵老虎惊魂未定：“你那个是真的？”周天翼大笑：“两个都是假的，我训练新兵用的。”赵老虎气得跳起来：“我也知道是假的，但你搞得像他娘的真的一样，导火索嗤嗤的窜着火星，窜着窜着就当成了真的，加上那小子冷不丁一咋呼。你想呀，万一这要是真的，咱俩就这样死了多冤，咋还带兵打小鬼子呢？”
周天翼笑道：“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吓。”赵老虎说道：“打小鬼子咱不怕，但自己人这么玩儿命的折腾，可就他娘的吓人了。”周天翼问：“你输了百十号人，回去怎么交代？”赵老虎笑了：“本来就是你的，我只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给你送来了而已，我输了吗？”周天翼大笑，拉着周老虎的手就走：“喝酒去。”
营地近在眼前了，肉香味漂浮而来，看着累得气喘吁吁的老李，吴老四突然有些内疚，可怜巴巴一卖酒的，卖多少酒才挣出一块大洋？他想把大洋还给老李，但想到坐地炮在其中有股份，心下稍安。管他呢，权当是坐地炮孝敬的吧。
回到营地，吴老四为没能赶上刚才的豪赌场面而懊恼，越是刺激的场面他越是喜欢。小四川百思不得其解，师傅明明输了反而赢了一块大洋，他迫切希望知悉其中的奥秘。吴老四说有一年他到青岛，一时内急，看到路边的厕所就往里冲，不料却被守门的拦住了，那人说要交五毛钱才让进。他当时身上就一块钱，想也没想就给了人家，那人还算实在，找了他五毛。放完水后，一摸兜里还有五毛钱，出门递给那人说，我这里有零的，那人接过，顺势把一块钱找给了他。说到这里，吴老四奸笑道：“小子，好好学着点，这里面的学问大了。”
小四川越发迷惑了。
夜幕降临，特一营营地灯火通明，酒香四溢，沉浸在一片欢快的气氛中。
弟兄们依序围坐在一起，炊事人员抬着大锅红烧肉进来，战士们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虽然还不满编制，毕竟有百十号人补充进来，周天翼心中高兴，他知道刘士毅已经尽力了，兄弟部队对兵员的需求怕是比他更趋强烈，有的团徒有虚名，还不满一个营的编制。他见识过赵老虎的部队，武器装备比他们差远了，他有过送赵老虎两把汤姆森冲锋枪的念头，但那玩意儿太让人喜爱了，他实在是有些舍不得。
在众人的哄笑中，李有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皮纸，酝酿了下感情，大声念道：“民国二十七年，岁在戊寅……”
“歇吧你，”吴老四嬉笑道，“副营长36大寿，没人听你瞎咧咧，属虎就说属虎，拽什么‘岁在戊寅’，诗人兄弟都没你酸。”刘世仁斜视吴老四，没有接茬。
艾窝窝笑了，她是被廖真真邀请来的，滕县一役，弟兄们为了护卫她和丈夫，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由此和特一营结下了生死之缘。她看到廖真真正傻傻地看着周天翼，神情中流露出异样的光芒。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野丫头对周天翼是动真心思了。
“弟兄们，”周天翼端起一碗酒站起来，“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副营长36大寿，兄弟们一起敬，喝了这碗酒，给我放开肚子，甩开腮帮子，猛吃猛喝。”
新兵弟兄哪见过这等场面？兵荒马乱年代，吃一次肉差不多就是过年了，而今，大块的肉大碗的酒就在眼前，他们一时不敢动，老兵命令才敢吃，顿时一片狼吞虎咽的场面。
周天翼笑道：“刚才我问新来的一个弟兄，问他为什么要来当兵？我猜他会说出一通类似杀敌报国的豪言壮语来，不料他却说：我当兵是为着大馒头来的。”弟兄们一阵哄笑，被周天翼点名的新兵刚夹起一块肉，吓得脸都绿了，又把肉放进碗中。
高粱小心地挪动屁股，痛得哼叫起来。大米揶揄道“让你告。”高粱忍痛回敬：“我就告。”下午时分，大米在街上看不惯小混混讹人，出手打了他，高粱好意劝道：“打了也就打了，不该亮出特一营的名号。”大米火了：“有本事报告老大。”高粱大为生气，好心为他解围，不料却遭到要挟，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他豁出去了，决定去告发此事，周天翼二话不说，把犯事儿的两个弟兄每人抽了一鞭子。特一营六大规矩，其中一条是不准打小报告，打小报告就要挨鞭子。
艾窝窝问高粱和大米咋回事儿，廖真真大声道：“还能咋回事儿，被抽了鞭子呗，这点小事儿，真是的，就一疯子。”廖真真借此发泄她不满的情绪，下午她到医院看熊太太，医院护士方芳看着红线绳稀罕，廖真真给了她一根。周天翼听说后要廖真真把红线绳要回来，说那是弟兄们的命。廖真真知道红线绳意义重大，又把发出去的红线绳要回来了，赌气扔给周天翼。
弟兄们想笑又不敢笑，在特一营，包括孙嘉谋在内，顶撞周天翼可以，但从没有人敢当面叫他周疯子，唯有廖真真例外。周天翼曾不止一次私下提醒廖真真，不要当着弟兄们的面疯子疯子的叫他，要维护他的权威，廖真真不以为然，绰号不就是叫的吗，你不经常也铁蛋铁蛋的叫我吗，我烦了吗？廖真真故意让周天翼在大庭广众之下下不了台面，其实还是心结没有打开，借故出气而已。
周天翼咳嗽一声掩饰道：“我认为这位兄弟说的质朴、实在、直奔主题，要是说出一通大话来反倒虚了。咱特一营难得来一回实在人，兄弟，站起来，我敬你一碗。”那个新兵忐忑不安地站了起来，举起一碗酒，还没来得及喝，周天翼又道：“我教你们新来的弟兄一个规矩：不许欺负老兵。”新兵弟兄又一次迷惑了。
孙嘉谋站起来，举酒示意大家：“弟兄们该喝喝，该玩玩，有节目就献出来，新来的弟兄也不要拘束，放开肚子吃，锅里有的是。”他适时打断了周天翼，怕周天翼继续说下去引起廖真真反感，再叫出周疯子来就不好收场了。
“一摸姐的胸呀，姐胸紧绷绷，好像那包子刚出笼，唉吆吆嗨唉吆吆，好像那包子刚出笼……”吴老四捏着娘娘腔唱起了《十八摸》，顺势把喝得迷迷糊糊的李有才提了起来，战士们顿时哄堂大笑。
李有才两个胸脯不知什么时候被塞上两个馒头，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吴老四来回搓动他的胸部，手一松，馒头从李有才怀里滑落下来，胸脯眼看着瘪下去。
孙嘉谋一口酒喷在周天翼脸上，廖真真和艾窝窝当场笑弯了腰。
弟兄们撺掇着刘世仁作诗，刘世仁笑道：“有一首现成的，是老张专门为老猫兄弟写的，弟兄们听好了：远看老猫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老猫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弟兄们都笑疯了，吴老四也跟着傻笑：“这姓张的他娘的什么玩意儿，敢这样糟蹋俺老猫，小心给他来个景芝和泥做孩子。”
赵云峰笑道：“这姓张的不是个玩意儿，是个人才，在咱山东地面算个人物。”
吴老四假意怒道：“报上名字来，改天老猫去会会他。”
赵云峰说道：“怕是没机会了，这会儿人家在和韩主席喝酒呢，至于名字嘛，我一时想不起来，就记得他有个狗肉将军的名号。”
“妈呀，是张宗昌，“吴老四一声咋呼，“难得他这么惦记着咱老猫，等到那边去了，好好请他喝一壶。”
廖真真开始没太注意，只听见诗的下半句，对艾窝窝笑道：“咱把老罗倒过来，头朝地来脚朝天。”
艾窝窝笑出了眼泪：“铁蛋妹子，饶了我们家老罗吧，好不容易吃了顿红烧肉，这是要回收呀。”
赵云峰笑道：“这姓张的就一顽童，游大明湖时写了一首诗，那叫一个好玩儿：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
吴老四坏笑着捅捅小四川腰眼，小四川忍不住身子一跳。
吴老四笑喷了：“我的娘唉，还真是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