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城头,炮声暂时停歇,刘天童掏出高粱秆用指甲划了三下,从小他就爱玩高粱秆,用它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是没想到会派上如此用场。
高粱秆剥皮的一面有六道指甲划痕,一道划痕表示干掉一名小鬼子,这比吴老四一本正经地记在本子上方便多了。刘天童相信吴老四现在还活着,这家伙精灵刁钻,在战场上有着神奇的逃生本领,他相信吴老四不会当逃兵,不仅仅是因为特一营的“六大规矩”,是因为吴老四的那些本领只有在特一营才有机会施展。
被炮火灼伤过的树枝上,斜挂着一面破碎的膏药旗,微风吹来,树枝晃动,有碎片从膏药旗上脱落下来,随风摇摆,飘落在雪地上。鲜血染红的雪地,满眼俱是断臂残肢,景象惨烈,目不忍睹。这是东关城头村现在的景象。
遍地尸体,从服装上辨认,有不少川军将士,更多的则是身着黄皮的日军。尸体情状各异,有被近距离刺杀者,有被炮火烧焦者,有的搂抱翻滚在一起,死前显然有过殊死搏斗。一只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传来川军战士微弱的呻吟声。
不远处,一具倒卧的日军尸体似乎蠕动了一下,瞬间又不动了。川军战士的呻吟声渐进强烈起来,身子扭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发出嘶哑的呀呀叫声。
刚才蠕动的日军尸体又微微颤动起来,慢慢悬空移动起来。川军战士目睹眼前之怪状,张嘴不能呼叫,身子不能动弹,越发惊恐起来。日军尸体悬空向一侧滑移,露出一张被炮火灼伤的脸,是吴老四。
吴老四托举着日军尸体,吐出一口闷气,缓缓睁开了眼睛,和川军战士目光碰在一起。川军战士发出呀呀的叫声,向吴老四伸手求救。一队日军走来,吴老四示意川军战士噤声,缓缓放下日军尸体,闭上眼睛装死。
日军在吴老四面前停下,弯腰捡起尸体上面的膏药旗碎片,随后把尸体拉开,顺势踹了吴老四一脚。吴老四仰面朝天,僵硬着身子摇晃了一下,一声没吭。有微弱的呻吟声传来,日军抬手一枪,一切归于寂静。川军战士额头中弹,身子抽搐了一下,不动了,日军士兵收起枪,和同伴叽咕了一声,转身离去。
县城东南山崖地区,陈大庆气得摔了电话:“老子堂堂一个师长,眼瞅着属下高炮旅在眼前调不动,这仗他娘的还怎么打?”
参谋长小心汇报:“师座息怒,龙山那边有好消息,19团已经突破日军防线,正在向虎山方面策应。”
陈大庆咆哮道:“老子要是能指挥高炮旅,早到指定增援地了,何至于被困在这里受这窝囊气?”
“这也怨不得军团长,军委会早在去年5月,就把各师属的高炮旅编入新成立的陆军装甲兵团,上个月才把指挥权部分下放给各军团。”
“他娘的,为了一己私利,全然不顾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可恶!”
“好在咱装备还可以,就这处处掣肘,各自为战……”
“算了,越提老子越闹心,给军团长发报,就说我陈大庆求他了。”
急促的电话铃声,赵渭滨抓起电话,听筒里传来枪炮声,神色顿时严峻起来。
梦菲用余光扫视挂在墙上的滕县城防图,尽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师座,梦菲使命在身,趁着日军还没有对滕县进行合围,要立即赶回去复命。”
“不行,要等周营长他们。”王铭章严词拒绝。
“师座,北沙河阵地告急,濑谷支队2000余人的机械化部队正在迫近。”
“命令第364旅火速支援。”
话音未落,张宣武大步走进来,对王铭章和赵渭滨敬礼。
“崇文兄,你来的正好,”王铭章摊开地图,“日军第63联队先头部队,分别在龙山、虎山、党山、落凤山被击溃,养浩兄属下高炮旅已经到达这个位置……”
梦菲偷眼扫视地图,被小四川警觉地挡住视线。
“送梦机要员回房间休息。”王铭章对小四川道。
“炮火一开,怕是福荣小儿哭都找不着坟疙瘩。”张宣武兴奋道。
“高炮旅在建制上属于独立部队,由汤军团长直接指挥。”王铭章忧心道。
“多好的机会,屏障一旦打开,可迅速和我部会合。”
“崇文兄,城防的事儿你交代一下,马上率部出城,火速增援北沙河阵地,伺机破坏道路,阻滞敌人前进。”
“师座,城防要紧,留下一个营吧?”
“执行命令。”
“是!”张宣武目光和赵渭滨交流了一下,退下。
陈大庆部为敌所困,不能在约定时间到达增援地点,王铭章正自焦灼时,小四川急匆匆前来报告,梦菲不见了,现场有两名警卫遇害。王铭章电话求证战区情报部门,得知梦菲日军间谍身份,下令立即封锁城门,对梦菲实施抓捕。
小四川说梦菲偷看地图时那眼神就不地道,王铭章问啥地图?小四川说:“就张叔来了那会儿,说到高炮旅的位置。”王铭章低吼道:“可恶。”
在张宣武的接应下,孙嘉谋一行顺利进城。值守军官对张宣武报告:“师座有令,随特一营混进来的那个叫梦菲的女机要员,经战区情报部门证实是日军间谍贞子,鉴于我城区布防图泄密,立即调整城区布防,改变作战方案。”
“日他娘个仙人板板的,这都什么事儿。”张宣武骂道。
刘天童在城头上看到孙嘉谋,率几名弟兄前来迎接孙嘉谋,看到赵云峰,不觉一怔,赵云峰神色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孙嘉谋面色冷然:“不认识了?是赵教导。”
“……赵,赵教……副营长,你咋来了,不是……”
“哪那么多废话,老大他们呢?”
“分成了两组,老大率二连、三连守东关,我率一连弟兄和川军守西关。”
“去报告老大,就说事情了了,我伤愈归队,还有赵教导。这边由我指挥,你和弟兄们就留在老大那边,给我护好了铁蛋和那两位记者。”刘天童领命而去。
西关城墙上,血迹斑斑,呻吟声四起,死去的川军士兵和特一营弟兄码放在一侧,守城义士们或肩扛,或手拉,或抬着死者走下城墙。疲惫至极的特一营弟兄和川军官兵倚靠在城墙上闭目小憩,等待着下一次恶战的来临。一名川军弟兄小声哼着家乡的一首歌谣,歌声悲伤,打破死一样的寂静。
“战争是所有邪恶的总和,唯有死去的人才能远离战争的阴影。”罗松林说道。
“听诗人兄弟好像也这样念叨过。”高勇智微微睁开眼睛。
“这是西方有个叫柏拉图的人说的,现在真正感受到了……”
“拨拉土?爹娘怎么给起这么个怪名?他家种地的吧?”
罗松林看了眼高勇智,摇头没说话,高勇智聆听着歌谣,黯然神伤。
“大个子,咋了?”
“想起老父亲了,老人家在世时,也喜欢哼哼个小曲,那年头,吃上顿愁下顿,有时就半拉子干瘪瘪的菜团子,老人家舍不得吃,留给我,他就搬个小凳,坐家门口,一边看着我吃菜团子,一边哼哼着:一更里来黑通通,姑嫂二人忙点灯,小姑推磨嫂烙饼,赶办喜事手不停。二更里来月满窗,嫂嫂淘米妹烧汤,放上几碗煎锅豆,干饭煮得香又香……”
歌声嘶哑,战地一片沉寂。
一声闷响,茶碗落地粉碎,一众乡绅顿时面色惊恐,不安地看向李大头。
“慌啥,这才几个时辰?真要是打进来,怕也要个三天五日。”
“跑是跑不了了,如今之计,唯有……”
“唯有什么,投降保命是吧?”孙师爷推开房门,冷笑着和柳红走进来。
“孙师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呀。”李大头迎上前招呼着。
孙师爷拉着柳红大方地坐下:“大驾谈不上,算个微行吧。”
李大头一声招呼,两杯冒着热气的茶,依次摆放在孙师爷和柳红面前。
“色泽翠绿,香气浓郁,甘醇爽口,形如雀舌,李兄不俗呀。”
“呵呵,李某人怎敢在真佛面前那个,不知孙师爷前来……”
“孙某人也不愿接这监管的差事,没办法,公务在身嘛。”
“哥,快看,那个牛在吃草来!”柳红突然指着挂在墙上的画咋呼道。
“是太冲的《五牛图》吧?这五牛姿态各异,活泼沉静、厚重生拙,相得益彰。好画呀……”
“哥,不是喜欢画吗,咱买下来吧?”
“胡闹,孙某人怎能夺人所爱?李兄,贱内言语莽撞,海涵。”
“孙师爷若是不嫌,李某人即当奉送。”李大头强装笑脸,命人取画。
“李兄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区区一幅画,不成敬意,请孙师爷笑纳。”
柳红接过画,看到门后放着一堆五色旗,好奇地拿起一面,对孙师爷摇晃着:“这个好玩儿,五颜六色的,看上去就喜庆。”
李大头等一众乡绅顿时脸色大变,不安地看向孙师爷。
“都多大了,小孩子脾性不改,放下。”孙师爷假意呵斥道。
“……哥,回吧,柳红饿了。”
孙师爷借故告辞,回到家中,顾不上吃饭,迫不及待地展开《五牛图》画卷欣赏。
“哥,是真的,值钱不?”柳红问。
“李大头的镇宅之宝,你说呢?”
“值一条小黄鱼?”
“舍出十条小黄鱼他也不会如此心痛。”
“就一幅画,这么值钱?”柳红瞪圆了眼睛。
“你这一咋呼不要紧,剜了人家的心头肉了。”
“下午咱再到那几家踅摸踅摸?”
“不可贪心过重,孔子云:‘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文人最起码的‘道’还是要讲的。”
“哥,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旗子怎么回事儿?”
“那叫五色旗,投降日本人的标志。”
“这个样子呀,难怪那些人当时吓得够呛。”
“命和画二者,要是让你选一样……”
“自然是选命了,命都没了,留着画有什么用?”
“……所以呀,李大头是个聪明人。”
孙师爷回到县衙,柳红闹着要去,孙师爷拗不过,带她来了。他的办公室整洁素雅,墙上悬挂《岳飞抗金》图卷。孙师爷凝视片刻,沉吟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鹏举不凡呀,一曲《满江红》……”
“哥,这岳鹏举谁呀?”柳红傻傻地问。
“柳红,让哥说你啥好?这岳鹏举就是名满天下的岳飞。”孙师爷苦笑道。
“早说岳飞人家不就知道了吗,这绕来绕去的,真是的。”
“好好,哥不绕了,咱就说岳飞。知道岳飞抗金的故事吗?”
“这谁不知道?岳飞是民族英雄,后来被秦桧用什么……有的罪名给害了。”
“莫须有。岳飞说过一句话,‘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天下便可太平!’孙某人心存敬仰呀。建康之城,一鼓败虏;冲冠一怒,六郡归宋。最让孙某人感怀的是‘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那是何等的气势!可惜奸佞当朝,复仇报国壮志未遂,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哥,那要是岳飞不理会那十二道金牌,直抵黄龙……”
“召回他的岂是那十二道金牌,是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束缚。知道岳飞死后什么谥号吗?……忠武。”
“‘忠’在前,‘武’在后,岳飞是武将呀,难怪我爹说岳飞愚忠来着呢?”
“是不是愚忠姑且不论,不过儒学思想在国人的潜意识里,却有其束缚性。汉之前没有尊儒,秦一统天下,奠定了今日之华夏版图;春秋之前没有孔子,周朝存续了800年,之后中国历朝无法超越这个年限;炎黄二帝没有接触过儒家,却开创了一个伟大的民族……”
“哥,你不是一向推崇孔夫子吗?”
“相对于孙子的兵学、庄子的道学、韩非子的法学,后世之所以儒学兴盛,是因为它圆滑世故,不求前进,但求自保。孔老夫子教会了我们怎么当官做人,却没教我们如何抗击外侮,以致有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和八国联军进犯,中华民族成为列强追逐的猎物。要是‘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小日本有何胆量出此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