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山道上,一支车队正迤逦而上,日头灼人,车夫们俱都懒洋洋的靠在马车上,拉车的牲口更是喘着粗气,满口鼻的泡沫,似乎随时都会倒地不起,也没谁忍心再鞭笞催促。
干裂的山道随着人踩马踏,带起呛人的尘土,又附着在干裂的嘴唇上,鼻腔内,让人有种立即就会被这烈日晒死的感觉。
一个随行护卫抹了把额头上的泥汉,吧咋着干裂粘滋的嘴皮,取过马背上的水壶,正准备痛痛快快喝一口,水壶却很让人失望的只是滴了几滴。
护卫骂了一句,策马靠近马车,正要从车上另取一壶水,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掌却狠狠的扇在了他的手背上,护卫吃痛,一松手,水壶晃铛落地。
因为烈日蒸腾的缘故,整只车队都是气息奄奄,这一声动静虽说不大,却也惊动了所有人。
护卫无端挨了一下,心头火起,抬头一看,大骂道“王管家,你失心疯还是怎的了,无缘无故的打我作甚”
“打你是因为你该打”王管家也是怒目圆瞪,理直气壮,一把山羊胡翘得老高。
“我就拿壶水,招你惹你了”护卫也是一脸狰狞,艳阳流火,早就勾起了这年轻人的心中火。
“睁大你的狗眼,这是给你喝的水吗?这是小姐喝的水,是给你们这些奴才喝的吗?”王管家手指头都快戳到护卫脑门了,顺带还将周围一圈的护卫都点了个遍。
年轻人什么苦什么累都能受,就是受不了气,说又说不过,也不想说,一群年轻人握紧拳头,似乎是要直接动手了。
正在这时,一个女骑手自前方骑来,见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立即制止道“住手”
“路护卫,你来的正好,好好管管你的人,教教他们,奴才就要有个奴才的样,别丢了本分”王管家阴阳怪气的,斜睨着这一群年轻护卫。
女骑士看了眼老管家,对其颐气指使的奴才做派也十分不喜,然职责所在,此人又是小姐近侍,属于那种得罪不起的小人,只得略过,先问那个那个满脸不忿的护卫“李易,怎么回事?”
这李易年纪太小,被王管家几句话一激,又想起这一路坎坷,又悲又忿,流泪道“统领,兄弟们为保护小姐,这一路上刀山火海的闯,辗转数百里,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那么多的血,难道,还换不来一壶水吗?”
随着李易的一句话,这一路压抑的情感终于爆发,想起那些死去的同窗,那些突然而来的生离死别,众护卫不禁悲从心起,一个个的都流下泪来。
路敏真也是心头一酸,环视了一圈这些沾满泪水的年轻脸庞:来的时候,人数可要比这多一半还多啊,那些年轻人,都死了,她还记得他们倒在血泊中的那一瞬间,一个又一个,他们尸体就丢在路边,噩梦里也有他们成为野狗口粮的画面,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他。
“你们可是奴才,奴才为主家去死,而且还是为将军大人的千金去死,这是他们的荣幸”王管家振振有辞。
众少年义愤填膺。
路敏真却只有沉默。
“我知道,大家这一路的艰辛,但这就是我们的使命”一句话就让众护卫平静下来。他们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只是无法接受王管家那种,即使为其献出生命也无法受其尊重的侮辱。
“不要让那些死去的人白死”路敏真说着,摘下自己的水壶,丢给李易。
李易下意识接过。
“水不多,大家分着喝吧”
“可是统领……”
“不用说了”路敏真调转马头,回到车队前列,呼喝队伍继续赶路。
王管家撇了眼众少年,冷哼一声,甩着衣袖,也跨上自己的坐骑,拍马赶到前列路敏真旁边。
“路护卫,一群没见识的奴才而已,你这么惯着,就不怕他们蹬鼻子上脸?”
“王管家,别忘了,咋们后面还有一群狼,想要活下去,还要依靠他们的力量”路敏真冷冷回道。
“我说路护卫,你别不爱听,我自己也是个奴才,见了太多这类人,你给他点颜色,立马就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姓什么”
路敏真皱着眉,她已经受够了这老奴,岔开话题道“王管家,当务之急是水,最迟明天,要是再找不到水源,不论人还是牲畜,都得渴死”
王管家立即唯唯诺诺“这个……路护卫,这可不能怪我,你也知道那场天灾,这西南水路大半都变道了,能不能找到水我也说不准,而且,是小姐让老奴带路的”王管家前面还有些愧疚,一番推脱后,还把小姐给搬了出来,仿佛在说,小姐让我带路的,有问题你别找我,有本事怪小姐去。一句话里那么多门门道道,真不愧是老奴才。
车队顶着烈日前进,加之一路翻山越岭,剩余不多的储水急剧消耗,路敏真也派出更多的探马,扩大搜索范围,不光为探查敌情,也是搜寻水源,她对王管家说的并非危言耸听,饥渴是会让人发疯的,天灾之年,老实巴交的农夫都会揭竿而起,可见其厉害关系。要是再找不到水,不等追兵追来,他们自己就要先乱了。
然而,结果实在令人失望,虽说四面皆是青翠山林,但那场大地动似乎震断了水脉,探马们找到的,不是枯井,就是干涸的河流池塘,直到傍晚扎营,别说水源,连个小水潭都没见到。
幸运的是,探马们虽然没找到水,却带回来许多山梨野桃,路敏真也不得不感慨,天无绝人之路,盛夏虽炎热,却有熟透的野果,要是寒冬时节,万物枯萎,这西南地带更是连雪花都不落,那就真要渴死在这里了。
日暮时分,路敏真下令安营扎寨,一番忙碌,疲惫不堪的众人草草吃了点干粮便躺下休息。
安排好巡夜事宜,路敏真也钻进自己的帐篷,追兵就在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杀过来,她不敢卸甲,为防被发现行踪,营地里甚至连一堆篝火都没有。但路敏真毕竟是女子,赶了一天的路,浑身汗渍和尘土,粘糊糊的难以忍受,只得找块干手帕伸进衣服里轻轻擦拭,正擦着,帐篷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路敏真吓了一跳,赶紧收起毛巾,外边也传来了李易压低的声音:
“统领,是我”
路敏真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答应。
对于李易,路敏真也颇感无奈,倒不是因为他冲动易怒,相反的,李易在紧要关头,冷静又果断,有着清晰的大局观,就算在京城也是个难得的才俊,路敏真无奈的是李易对自己的那份心意。
“进来吧”
李易也挺矜持,在外边等了会儿,才伸手去掀帐篷。
虽说只是个帐篷,但也是女孩子的帐篷不是。想到这,李易突然有些紧张。
李易出生于京城,天子脚下,礼教比别的地方要严苛得多,而李易要不幸得多,因为他爹是个教书的老夫子,更倒霉的是,这位老夫子还崇尚古礼,其严肃古板在整个京城都是出了名的,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可以想象李易的童年是多么的水深火热。而老天爷又偏偏给了李易叛逆执拗的性格,更是导致父子俩冲突不断,一次争执过后,李易一气之下选择了现在这个在父亲严重极其底下的护卫武夫职业。即便如此,从小耳薰目染之下,那些条条框框的刻板礼仪,还是刻到了他的骨子里,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教化。
总而言之就是,李易这是第一次进一个女孩儿的住处,而且还是令自己心仪的女孩,这让懵懂少年手足无措。
掀开垂帘,路敏真盘膝而坐,已经让出了他的位子等候,李易弯腰,打算钻进帐篷,这时候,意外发生了,因为太紧张的关系,李易左脚跘倒了右脚,身体瞬间失衡,一个马扑,整个人扑进了帐篷里。
路敏的帐篷真的太小了,只够一人躺卧,这么一个马扑,不可避免的,李易整个人都趴在了路敏真身上。
这一瞬间,时间都仿佛停止了,李易脑海中只飘出一句话,完了。
少女体香入鼻,李易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趴在女孩身上,手忙脚乱的想要爬起来,身体却突然又是一僵,脑海中又飘出了三个字,死定了。
正所谓忙里出错,黑暗中又碰到了万不该碰的地方,那柔软让他汗毛直竖,吓得李易立即收回手,失去支撑的身体,眼看又要扑在路敏真胸脯上之时,奇迹终于发生了。李易后腰猛然发力,上身不但没有重蹈覆辙,反而一个后仰,一屁股坐了回去,双腿亦顺势收回,瞬间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体力消耗也大,李易止不住的喘着粗气。
直到此时,脑海中还是一团乱麻,唯一清晰的,只有给自己两个耳光这一点。
如果换个时间,类似这种事情,李易虽然也会手足无措,却也不会后悔,因为接触的那一瞬间,那种紧张与刺激交织的美妙感觉实在令人迷醉,可绝对不能在此时。
不是因为路敏真喜欢的不是自己,而是因为那个路敏真喜欢的人才刚死,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让不知不觉中就被培养成君子的李易觉得自己很卑鄙。
路敏真还维持着刚才的样子躺着,一动也不动,像是刚被**过的良家女子,她是不是哭了,李易咬着牙,也很想哭,他现在不光觉得自己卑鄙,而是肮脏又无耻。
就在李易怀疑自己的人品时,路敏真也在怀疑自己。
当李易扑过来的时候,路敏真也呆住了,脑子里想的是“这小子想干什么”
浮现相符的画面后,脑海里又想到“这小子疯了”
接下来,李易扑倒自己身上时,她想到的又成了“我要不要叫人”
结果不言而喻,所以此刻,路敏真怀疑的是“我该不会是喜欢上了这小子吧”
不,不是因为我喜欢上他,而是他对现在的局势太重要,如果大家知道发生了那种事,以李易的性格决定会离开,而队伍如今少不了他,对,就是这样,我这是为了队伍。而且李易不是那样的人,刚才只是意外,没必要因为一个无伤大雅的意外把事情弄大。
路敏真胡思乱想之时,另一个胡思乱想的李易突然开口了:
“对不起”声音低沉得几乎带着哭腔。
路敏真一愣,坐起身来。帐篷实在太小,后边又堆了一张毯子和私人物品,空间实在有限,尽管两人都是盘膝而坐,膝盖也不可避免的碰到了一起,李易立即如同触电般往后一缩,后背抵着帐篷,小小的帐篷差点被他靠倒。
那笨拙的模样,路敏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路敏真比李易年长,一直以来都将李易当不懂事的小弟看待,从不做他想,这般想着,诸多思绪皆被抛到脑后,恢复了清晰。
“你小心点,不要老是毛毛糙糙的”和以前一样,姐姐教训弟弟的口吻,不知为何,李易心中突然有些失望。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路敏真又问道。
对面的少年轻轻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李易年纪虽小,却有别人不曾拥有的强大,那就是任何时候都能迅速冷静下来的能力,一口气在胸中回荡一圈,头脑已恢复清醒,组织语言道“是关于路线的,我发现这几天的路线有点问题”
路敏真眉头一皱,带路的一直都是王管家,是因为今天的事,二人结仇了?不对,李易或许脾气暴躁了点,但托他那个当先生的父亲福,加之他本身的天性,李易绝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记仇小人。
“仔细说说”
李易抱拳行礼,低声应道“是”
然后就要去掏怀里的地图,手伸到一半才忽然想起来这黑灯瞎火的,有地图也看不了啊,一时间又有些蒙圈了,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