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京师平添三分秋色的肃杀。
“闹茶”是京师一景,不同于蜀中江左静中品茶的风气,京师的茶馆乃是三教九流的荟萃之地,龙蛇混杂,当然静不下来。
喧嚣的茶馆中,郑道一边饮茶,一边听周围的江湖客们胡诌乱侃着五湖四海的奇闻轶事、小道消息。
“听说了吗,大通行的苏有道以通敌罪下狱了,当天晚上就在牢里服毒自尽了。”
“好肥一只猪啊!”
“据说是关于对南诏战事的。”
“听说是怎么通敌了么?”
“好像是在大军的军械上动了手脚。”
“不至于吧,苏老板一个经营丝绸布匹的?”
“不过是替罪羊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
“听说苏老板的儿子小苏郎君为父鸣冤,撞死在京兆府的大门上。”
“真惨啊。”
“可怜了苏小姐,上京十二品名花啊,啧啧!”
“苏小姐怎么了?”
“据说事发时苏小姐正在大内聆渺阁,托庇于长乐宫方才幸免于难。”
“就是那个的无骨引琼弦,遗韵夺天聪的?”
“正是,恐怕就此绝响了。”
“话说苏老板这是得罪了谁啊?”
“除了铁口直断还能是谁?”
“京兆尹啊,怪不得,怪不得。”
“听说京兆尹对苏大家也是垂涎已久了,这次被长乐宫阻了好事。”
“民不与官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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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迢迢,明月千里。
悬在京兆尹大门外的灯光只能照亮丈半方圆,更远处尽都模糊在月光下。
一道挺拔的身影自夜幕中步出。一阵风吹过,将灯火摇动,照过来人的脸。来客的样貌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下斑驳难辨,唯见灰衣磊落,长剑腰悬。
“站住”,门卫高声喝止。
于是灰衣来客拔剑,剑光如匹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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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的书房很有品味,悬着西域的琉璃灯,又置落地的雁鱼灯。一副花梨云石千山图插屏侧摆在一旁,降香黄檀木打造的书案上一方端砚上绘梅花庆雪图,另有一台风水鱼缸笔洗,雕着九龟伏叶也寓意长寿平安,其中斜着墨迹未干的笔。
书房的灯光很安逸,照出来客的脸。同样的安逸,平静的不像刚刚经历一场厮杀。
脸色苍白的京兆尹左光斗依然镇定,看也不看正蜷缩着身体在脚下瑟瑟发抖的侍女。
“谁派你来的?”,数十年宦海沉浮,哪怕穷途陌路,左光斗的声音依旧威严,哪怕这威严就像一层薄薄的纸,一捅就破。
郑道笑笑,说“没人派我来。”
左光斗不信,说“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郑道回答“士不可不弘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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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声响彻耳畔,又是一刀当头劈下。身形简洁的右侧,直入中宫,自大刀与方盾的间隙刺入,拔剑,不多看一眼眼前晕开的血迹。
郑道剧烈的喘息。这就是代价,国朝京兆尹的代价。死一个贱民,不过一捧黄土罢了。斩杀当朝京兆尹,招来的则是朝廷的围剿大军。蝼蚁一样的草民,一条烂命值得什么?然而这岂不正是自己学剑的意义——提三尺青锋,斩尽天下不平事。
眼前人影一矮,是一名军士一个俯身前滚,然后挥手一刀砍向郑道双脚,后面的另一个军士与其配合默契,紧跟着一刀当头斩下。郑道长剑倒转,反手一扎,将滚到脚下的悍卒钉死在地上。然后迎着劈面而来的刀光,郑道再次扭身一侧,抢进对方怀中,曲肘猛击,顺势夺刀而出。
以寡凌众之法,有进无退。郑道深知军阵之中绝不能被合围,夺刀之后毫不停留,趁着连杀二人后军阵短暂出现的空隙,疾步前趋,同时横刀侧斩,如疾风扫叶一般掠过数人,身后血花飞溅,在空中划出一道血色的轨迹。刀势方尽,郑道身形再转趋向侧方,带起刀光雪亮,力劈华山当空斩下,铁皮木盾应声破裂。
密集军阵之中,但见刀光慷慨,一步一杀,犹如一道狂风卷过,荡开层层飞溅的血痕。五十步雷霆,以刀作剑,剑化刀招,刀与剑的隔阂就在热血浇灌中消融。用刀杀人的技巧,还没来得及熟悉却已精通。郑道的手中,用剑用刀再无分别。
十年江湖路,斩宵小不义,浇烈酒热血,于生死间磨砺剑法武学,此时只身独面千军终于有明悟自心头生起。剑术刀招万般变化存乎一心,这就是剑心。
再次杀透军阵,迎面是如林的长枪,在摇动的火光下,枪尖耀耀生寒,是羽林军的长枪阵。郑道舒了口气,长枪阵固然威力非凡,但那是两军对垒,如何能用来对付江湖侠士。郑道足下一点,腾空而起,跳上街侧的屋顶,转眼就把羽林军甩到身后。
“放!”
准备多时的弓箭手齐射,箭矢锐利的破空声响起。是神机营。神机营的强弓劲弩历来是狙杀江湖侠客的利器。
郑道挥刀斩出一片刀幕,密集的箭矢如暴雨洪流冲击雪亮的刀光。一只狼牙流矢狠狠的扎在左臂,强弓威力非凡,郑道毕竟没能完全拦下神机营的齐射。郑道毫无犹豫,挥刀斩断箭杆,带着剪头跃下街道。然后,止步。
望着对面的军阵,郑道叹了口气:“陌刀军”。
一排排重甲之士已经列阵。火光照耀下,甲胄上闪过凄厉的寒光。每个甲士的铁面都已放下,狰狞森严。
国朝陌刀军素为军中骁勇,内罩双层皮甲,外披文山甲,中间又夹轻质锁子甲,另配有铁面、铁手、铁靴(通常仅为脚背以上提供保护,而足底需要采用加强摩擦的构造,否则会导致披甲的人站立不稳),寻常刀剑难伤。手中陌刀需双手使用,威力极大。
看了看手中的横刀(一种刀背不弯曲的刀,唐制。),已经卷刃,火把照亮长街,郑道一身灰袍血迹斑斑、褴褛残破。连番冲突下,郑道负创多处,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以穿缟。甲士开始前进,甲胄森然,发出连绵的“哗哗”响声,夜风呼啸中长刀肃穆。
郑道心中苦笑,也许今日绝命于此地了。流血和激战早已透支了体力气血,郑道稍稍缓了口气,等待着最后一搏的时刻。看着眼前缓缓逼近的重甲雄兵,流年往事仿佛在思绪中恍过,郑道忍不住长叹一声:“十载匆匆磨一剑,谁人为我砺青峰。”
恍惚中,自幼时起的一幕幕场景在眼前流过,一次次读先贤故事,读天命之年周游列国的夫子,读丞相出师表,读不为五斗米折腰,读中流击楫,梦回前尘,朗朗书声入耳,胸中忽有浩然之气生发,似有还无。而一次次磨砺剑术,严寒酷暑不敢稍歇,千招万式的痕迹早已铭刻作掌纹,掌心的纹路传来灼热,似乎刚刚执着剑演绎出过往的瞬间,当这种灼热流淌到心田,掌纹上铭刻的无数杀伐剑技就如江海归流,化为心中的一道剑意沛然莫御。
看向四面合围形如山岳般厚重的铁甲军阵,郑道纵声长笑,“虽千万人吾往矣。”
剑出
矫如龙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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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载:开皇十六年,有江湖侠客夜刺京兆尹左光斗。上令京师南北军诛之。然其人先后破金吾卫、陷阵营、骁果军、先登营、羽林军、神机营、北庭陌刀军七阵,身被数十创,溃围而去,天下震动。
一剑曾当百万兵,天下谁人不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