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西首有一处极大的宅子。夕阳的余晖照在水磨青石铺就的宅前地面,隐隐泛着青光。晚风吹来,宅前坛内那三丈来高的旗杆上,一面大旗剌剌飞舞。旗上金丝挑绣着一只猛虎,作踞石回首之势。虎目铮铮,甚是威猛,其侧是海碗大的四个大字“虎威镖局”。
方李二人骑着马,摇摇晃晃来到宅前,翻身下马后,方孝友向着马臀啪地一拍,二马仰脖长嘶,纵蹄远去。
台阶旁横凳上坐着的两名劲装汉子见此情景,心中一愣,面上却不露声色。见方李二人拾阶而来,忙一齐起身,拱手抱拳道:“两位贵客,可是要保镖么?”
方孝友将手中坛子一举,笑问:“两位大哥,可以讨杯酒吃么?”
二人面有尬色,正不知方孝友所言是真是戏,该当如何应对。李正道于怀中掏出一张折子递来,却并不言语。
接折的老张向手上一看,立忙呼道:“两位大侠稍候片刻!”,转身便向院内奔去。
虎威镖局的总镖头马天虎,此刻正端坐在后堂太师椅上;腰板挺地笔直,身子便如一堵铁塔罗汉般;即便是端坐不动,也是虎虎生威。只是两道浓眉却是深锁,几乎拧成了铁疙瘩。其旁陪坐的是两个把弟,副总镖头吴大成,管家陈铁生。
只听得吴大成言道:“大哥不必过于心忧,离约定交割的日子还有两天一夜,四弟已经暗下里走动,正托几个要紧的江湖朋友打探,其时尚有转机也未可知。”
陈铁生也道:“二哥所言极是。招贴五弟也早已向道上的朋友发了出去。相信重赏之下必有所获,说不得这两日之内便有喜讯传来。”
马天虎噗地吐了一口气,言道:“老二老三,干么言语宽我!按约定宽限的日子,已是过了七天,至今仍是毫无音信。只怕这次,我虎威镖局真是要认载了。咱们尚且罢了,刀口上舔血,屁大的疤儿,横竖都是讨过活!只是苦了一众弟兄。”,他那铁钵般的拳头用力一攥,指骨节噼啪作响,显是十分地激动。
吴大成言道:“大哥说哪里的话,又何必若此泄气。大不了,咱们便按镖行的规矩,作价赔与他便是!”
马天虎叹气道:“怎样赔?作多少的价?即便我们作得起价,可临安胡府也是在乎银子的人家么?”
陈铁生言道:“若不,今晚我便连夜赶去苏州,托人去慕容处看看?若是慕容谷内肯有人出面发话,尚许有得转机?”
马天虎言道:“不必了。我们与慕容灿的交情,也仅限于杯盏之间。何况他只是外家子弟,即便愿意过问,说话也未必得力。”
吴大成言道:“可是,总得要试上一试。难不成便这样眼睁睁地干等?”
马天虎闭目片刻,摇头道:“老三,知会赵师爷,这两日内,存在各处票号的银子,全都兑了出来。赔,总是要赔的。这十多年,承蒙道上的朋友们照顾,赏咱们一口饭吃,也挣下不少银子,想也是够赔的了。余下的,让下边的兄弟们分了吧!”
吴、陈二人齐声叫道:“大哥!”
马天虎将手一按,言道:“终归是要早作打算!即便是栽,我虎威镖局也要认得起,休要让外人看了咱们笑话!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只是今日这事不光是湿鞋,浑身都他娘地湿透了!今后这档子饭,咱们是吃不下了!”
吴、陈二人自然明白大哥的意思:便是太平世道,江湖上也没有包打包票的镖行。便是镖局偶一失镖,作价赔他便是,总归不会让那主家吃亏。只是此次这事儿,确是太过棘手,胡府的镖,岂是能随便丢,随便赔的!事已至此,唯有住口不语。
马天虎却又将手向椅柄上猛地一拍,恨恨言道:“只是,我虎威镖局创号以来,行遍大江南北,好歹也闯出了个万儿,却从未遇到此等丢人霉运的事。未能知道栽于何人之手,我马天虎实在是心有不甘呐!”
话音未落,却见候门的老张,慌慌地跑来,连抱门的规矩都未使得。
马天虎皱眉呵道:“慌些什么!”,自己却不禁一愣。
他已是看到老张喘息着递过一张帖子与“陈三爷”。那帖子,正是自己着五弟发出去的招帖!
英雄帖!
有英雄贴回来!那么!!
三人俱都一喜,马天虎忙问:“何人送贴!?”
老张喘息道:“两,两位,三,三十,上下。”
马天虎不待他说完,已是吩咐:“快快请进,前堂有请!着人上好茶!”
老张便又奔了出去。
马天虎便带着两名把弟,急向前堂会客处赶去。
三人刚自坐定,方李二人已由下人引着,转过屏风,进得院来。
马天虎搭眼远远地一看,却是两个醉鬼,脚步虚浮趔趄,身子东摇西晃,心内霎时冰凉。
他转而又想:奇人不可貌相!江湖上向来有那异士高人,最是举止诡异,行为乖张,又或守拙抱璞,深藏不露,甚或乔装卖傻,游戏风尘。姑苏慕容的祖上,不就是被少林寺内从未闻名过的扫地僧轻轻一指头,便点死了么!我马天虎今日可不能作那蠢蛋走眼的事情!
一念至此,他忙起身抱拳道:“两位大侠快些请进!”,吴陈二人见大哥起身执礼,也忙站起身来,抱拳相迎。
方李二人便已歪歪斜斜,跨进厅来。
马天虎言道:“快请上坐!”
方孝友便一屁股坐在了“上座”,李正道跟着抱拳回礼,仍是并不言语,挨着方孝友便也坐了下来。
马天虎三人随也重自坐定。
马天虎尚未再开言,便见对面那浑身潮漉漉,赤脚踏鞋的“书生”乜了面前的茶杯一眼,又晃了晃手中的空泥坛笑向自己道:“这位老板,可否将茶换成酒来?”
马天虎一愣,立时哈哈笑道:“好!大侠感情爽快人!换酒来!”,陈铁生便着下人上酒。
马天虎向方孝友道:“敢问两位大侠尊姓大名?”
方孝友嘻嘻笑道:“何来的大侠,两个酒鬼差不多。”,恰在此时,下人捧了两壶酒进来。
方孝友眼睛不禁一亮,一把夺过酒壶,对着壶口深吸一口气,闭目摇头,良久方言道:“好酒!至少陈了三十年的竹叶青!”,言罢对着壶口猛喝了几口才又接着道:“小可姓方名之圆。”
马天虎极快地思寻:“方志远,这人名字怎地如此世俗,却又像僧人的法号,难不成他是出身少林?!”
却见方孝友灌了一口酒,于腰间摸出一枚铜板,摇晃着笑道:“方之乎圆。吾辈喜之甚也者,酒肉之外,此物哉!”
马天虎对那“之乎者也哉”却是一字未有明白;但见方孝友捏着铜钱嬉笑,即刻恍然大悟:”原来是又圆又方的‘方之圆’!感情你是在跟我提醒酬赏的事儿!“
刚要接话,却见方孝友收起铜板继续言道:“我这兄弟姓李,名正道,不走正路的‘李正道’”言罢,忽道:“咦,李兄,你怎地不吃酒?”
李正道闻言,迫不及待捧起另一只壶来,对着壶口,也是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陈铁生心中琢磨:“‘方之圆’、‘李正道’,这两人名字怎生如此奇怪!?难不成眼前这人是在故意言语敲打我虎威镖局?哼!兄弟们吃的虽然是江湖饭,可也算行得正坐得直的汉子!岂理会得你那些废话!”
马吴二人见李正道吃酒之状,不禁暗奇。
却听得方孝友笑道:“三位老板莫奇,我这兄弟今儿赌酒又输给了方某,是以小可不让他说话他绝不能说话,不让他喝酒,他便绝不能喝酒。那壶中之物,却是馋了一会。莫怪莫怪!”
吴大成暗急:“鬼扯了那么多!酒也喝了大半壶,怎地仍是不谈正事!?”
却见大哥马天虎呵呵笑道:“原来如此!两位大侠好酒量!”,却忽地言语一转,咳嗽一声续道:“小可姓马名天虎,便是这家镖号的总镖头,这两位是马某的把弟,老二吴大成,老三陈铁生。两位大侠既然送来招贴——”
方孝友眼睛一眯,笑道:“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好说!好说!”,便自怀内掏出一个油布包裹的疙瘩,放于桌上。
三人心中不由得一紧!
马天虎接过包裹,层层拨开。一个寸许见方的金丝楠木盒便显了出来。再小心揭开盒盖,众人眼中俱都随之一亮!一颗龙眼大的绿宝石嵌于羊脂玉雕刻的玉玲珑内,脂玉温润莹洁,宝石翠绿欲滴!
如此大的祖母绿,便是南洋番国,也极是少见!
马天虎望向吴陈二人,三人略一对视。马天虎吩咐道:“请许师傅来。”许龙青正是走这趟镖的镖师之一。即便不请许龙青来,马天虎也已可以确认,这金丝楠木盒内所装的宝贝,正是此次的镖物。
当初也正是在此地,胡十八将这块祖母绿连同楠木盒亲自交于马天虎的手上,着镖师押往西域天山脚下制玉。
倒不是胡府的银子不好使,请不来那里的制玉匠师。一则是有名的匠师脾气自然古怪,轻易不挪动身架。二则便是挪身前来,那吃饭的器物太过复杂,却也带不去别处。即便是带得别处,绝上等的羊脂胚料,却不是轻易便能剖得着的。
是以,胡十八唯有请大江南北最富盛名的龙威镖局内最悍勇精明的镖师史大朋亲自押了镖去天山。这是一趟来回双保的镖,镖银自然不菲。
便正是这等富人家把玩的玩意儿,害得龙威镖局的声名差点付之流水。
是以马天虎此刻对方李二人实是奉若贵宾。一千两黄金的金票早已奉了上来,外又捧来两坛上等老陈皮。派人即刻去请城内醉八仙酒楼的大厨,另其专做几样临安城的特色“小菜”给两位大侠下酒。
三位当家亲自陪酒,便连陈铁生此前心中的疑虑不快,见了玉玲珑后,也皆都消散。方李二人直喝至深宵,酣醉方罢。
马天虎极是兴奋,酒却未敢喝多,待方李二人歇下后,他怀揣着楠木盒回房,于床上辗转许久,方才入睡。
正朦胧间,听得院外隐约传来“啊”地一声轻叫。马天虎本未敢睡沉,反应极敏,忽地从床上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