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才缩着脖子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黄色的瞳仁在大眼皮里叽里咕噜转悠着。别看他没抬头,他的每一各器官可都在暗中察言观色呢。
“叮铃铃!”下课的铃声响了,李老师看看手腕上的表,鼻子上的红渐渐消散了:“吴才,今天便宜你,以后你要是再搞些怪声怪调的,别怪我手下不留情!放学吧,回去都别忘记写作业,明早我检查。”
李老师话音刚落,孩子们就像逃出笼子的小鸟一样,噼里扑棱全飞了。草儿木呐呐的被人群裹着拥到了操场上。
孩子们叽叽喳喳燕子般在属于自己的营盘里排好了路队,草儿是路长,夹在一年二年两个队伍中间。她默默地看着你推我搡的同学们,心里竟生出了许多羡慕。她们的快乐随时都可以被释放出来,那些快乐是生在她们心里了么?为什么自己的心里没有这么一粒收放自如的种子?
“你当少先队员啦?”大兵在一年级的队伍里拉了拉草儿斜挂在身后的军用书包。
草儿回过头来,看了看背着黑色帆布书包的大兵,大兵的眼里居然满是欣喜。这个世界上,除了大兵,不知道还会有谁可以把草儿的每一点变化都收进眼里呢?草儿想,除了大兵,再就是爷爷了吧。草儿的眼睛里突然泪水汪汪的,在草儿心里,大兵此时的问候就像是亲人一般的感觉。
大兵,他终于上一年级了。草儿记得自己和大兵拉过小手指头,大兵说如果有人欺负草儿,他会帮着草儿打他。如果草儿告诉大兵吴才欺负自己了,大兵真的会打他吗?不,不能打,还是不能打啊!草儿知道自己已经是少先队员了,少先队员就要遵守小学生守则。
草儿咬了一下嘴唇,竟然又咬到旧伤里,她疼得一咧嘴,眼睛里的泪珠险些掉下来。草儿赶紧垂下眼睑,朝着大兵使劲儿点了一下头,便转过脸来并向队伍的前边走了几步。草儿不仅仅是不想让大兵看见她眼睛里的泪水以及嘴唇上的伤痕,她也不想有人在背后议论纷纷。
不知为啥那个年代上了学的男孩儿女孩儿,在学校里都不说话了。要是哪个男孩儿女孩儿一说话,总会有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什么他跟她好了,或者她是他媳妇了。小小的孩子,满脑子的男女有别,满脑子的划清界限,满脑子的奇奇怪怪。
草儿还要当三好学生呢,她可不想被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不过孩子们放学后回到家,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该玩还是在一起玩,该疯还是会在一起疯,心无杂念,纯净如水。
草儿一进院,就闻到了很香的味道,难道爷爷知道她当少先队员就做好吃的给草儿庆祝么?肯定是大兵跑来说了,这个臭小子,嘴真快!草儿心里叨咕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推开门,爸爸正在灶前烧火,一个女人蹲在他旁边,俩人正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甜蜜的微笑。草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怔在了那里,她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出来。
“草儿,叫阿姨。”草儿爸看到草儿推门进来,热情地介绍道。那个女人从爸爸身边站起来,锅盖上蒸腾着的热气弥漫在女子周围,草儿隐隐约约看到女人微笑的脸红了。
“阿姨。”草儿很小声地叫了一句,绕过两个人进了屋。小步迈得急,脑子转得也快:阿姨,满大街的阿姨还不够吗?竟然还要把人家领家来,还要给她做饭吃,还那么亲密,难道,难道——真的是像英子妈那天在房后和张大娘说的他要给草儿找后妈了吗?后妈!后妈!阿姨会变身,她要变成后妈了!草儿也要有后妈了!白雪公主不就是被后妈差点儿给毒死么!远的不说,村子里铁蛋儿的遭遇可是有目共睹的。
“先叫婶子后叫妈,叫来叫去没了家”,这是燕子说屯子西头铁蛋儿的一句话。据燕子说铁蛋儿妈左兰跟一个修理收音机的跑了,铁蛋爸就给铁蛋找了个后妈。那后妈先前待铁蛋极好,进了门以后就翻了脸,柳条鞭子说抽就抽他一顿,天天薅猪菜还经常捞不着饭吃。铁蛋儿爸为了讨好那个后妈,性情大变,经常对铁蛋儿拳打脚踢。
有一次天色晚了,铁蛋儿薅的猪菜里夹了一点儿灰菜,灰菜猪不能吃,吃多了能被药死。后妈上仓子去拿簸箕的时候路过灶台,铁蛋儿正往锅里放猪菜,后妈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竟然发现里边有几颗灰菜。她把手里的簸箕铺天盖地地抡在了铁蛋儿瘦小的身子上,她像疯了一样骂铁蛋儿,说他没安好心。铁蛋儿爸竟然把一天都没吃饭的铁蛋儿吊在房梁上打,打得铁蛋儿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铁蛋儿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后妈就有后爹”,燕子边讲边感叹着,那模样像极了她妈张大娘。
“有后妈就有后爹:,眼前的女人虽然笑着,谁又能知道她的微笑里到底藏没藏着一颗歹毒的心?草儿眉头纠得紧紧的,心里老大的不情愿。
王老爷子在炕头端坐着,大烟袋锅子里散发着淡蓝色的烟雾,一圈一圈的在他的眼前旋转着。草儿把绿色的军用书包放在炕梢,小心翼翼地摘下红领巾,仔仔细细地叠了起来。
“草儿当少先队员啦?还是我们草儿厉害!”草儿在爷爷的眼里,每一点儿进步都那么值得称赞。
草儿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她把叠得方方正正的红领巾放进了书包,又掏出了书和作业本还有铅笔盒,认认真真地写起了作业。
这不是草儿的风格,草儿有了这么大的成绩,该是兴奋得搂着爷爷的脖子撒娇才对。王老爷子看着草儿拉搭着的脸,多多少少猜出了草儿的小心思。亲妈走了,后妈早晚也得找,没有女人的家,哪像是个家!
“草儿,等会儿吃完饭再写作业吧,你去仓子里给爷拿点儿烟叶,爷的那个烟笸箩都空了,你自从上了学,都不大管爷爷了。”王老爷子想分散一下草儿的注意力,这孩子说懂事儿的时候还真是懂事儿,来了转不过弯儿来的劲儿也够让人费脑筋的。
想想还真是,草儿自从上了学,真的很少帮爷爷干活,就连仓子,也很久很久都没进去了,很多活,爸爸都干了。草儿放下铅笔,端起爷爷的烟笸箩,低着头绕过厨房里打扫卫生的两个人,进了仓子。
八十一当初在仓子住时开的两扇窗户被坯堵上了,仓子里很黑。烟叶在哪里呢?草儿抬头环顾着房顶,以前爷爷都是把烟叶挂在墙上或者檩子上,怎么墙上和檩子上什么都没有?当初八十一住过的炕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麻袋,草儿捏了捏,有小麦,有高粱,还有小米,长条凳子上的袋子里装的是苞米茬子。烟叶是放到炕里了么?
草儿拉着小麦袋子上了炕,迈过一个又一个袋子,草儿发现一个什么都没装的麻袋下好像盖着什么东西。是烟叶么?她掀开麻袋,竟然发现了两个包袱。这是什么?家里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的包袱皮儿!草儿扒了扒包袱的缝隙,借着木板门里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她看清了,包袱里边竟然都是家里从未见过的毛衣和外套。
草儿的心“咯噔”翻了一下,她迅速拉过麻袋盖在包袱上,猛地转回头往木板门外看了一眼,没有人经过。意外的,她发现爷爷的烟叶挂在门框旁,烟叶在小筐里舒展着腰身,静止在夕阳的柔光里,除了草儿的心,这个世界上一切仿佛都是沉睡的。
草儿突然明白,爸爸昨天的行为,不是回来后的第一次。他得偷了多少次,才能偷两大包袱衣服?他偷这些衣服干嘛?他自己几乎从来都不穿除了军装之外的任何衣服,家里也没有女人,他偷来那些东西难道是要送给厨房的那个女人么?狐狸精!还没进门就先作孽,这样的日子能好么?不行,这样的后妈坚决不能要!草儿打定了主意,从小筐里抓了几片烟叶,端着烟笸箩进了屋。
“草儿,你看这个挂钟漂亮吗?”草儿爸在地当间儿站着,看见草儿进来,他指着北墙大镜子旁边一个新买的挂钟说。
草儿撩了一下眼皮,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枣红色木质挂钟,黑色的时针和分针错落有致地停泊在白色的数字盘上,圆圆的银色钟摆很有节奏的一左一右摇动着。东西是好东西,人为啥不做好人呢!草儿收回目光,紧紧闭着的小嘴儿一声没吭。
炕桌上的饭菜都摆好了,腾腾地冒着热气。草儿脱了鞋,爬到炕里,挨着爷爷坐下来。女人手里端着一碗饭,恭恭敬敬地放在爷爷眼前。
“这孩子。”草儿爸有点儿尴尬。
“都坐下吃吧,一会儿饭菜就凉了。”王老爷子放下大烟袋,招呼着炕沿边儿上的盛饭的女人和地上的草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