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也不知啥时候走道才能稳当。”王老爷子一边收拾着满炕乱滚的爆米花,一边叨咕着。草儿缩在炕里,靠在窗台上。她知道自己又不小心闯祸了,她害怕爷爷的拐杖,爷爷惯草儿吃惯草儿喝,可是从不惯她闯祸,爷爷的拐棍儿打在身上,真的很疼。
“过来躺下。我给你找找明天要穿的衣服,你稀罕哪件?”王老爷子收拾完爆米花,铺好了被子,招呼着窗台边儿摆拢手指头的草儿。
“爷爷,我要穿姑姑前几天给我做的那件粉色的开着小花儿的衣裳。”草儿听到爷爷叫她,立刻就精神了。
那件粉色的衣服姑姑拿来的时候让草儿试了,草儿穿上那件衣服,姑姑很满意地笑了,姑姑说草儿像墙根下盛开的扫树梅。草儿喜欢扫树梅,那些扫树梅都是风吹来的种子,自生自灭在草儿家墙根下,扫树梅一开的时候,满院子的清香,还有满院子的小蜜蜂和五颜六色的蝴蝶。草儿真想自己就变成那一朵一朵花儿呢!记得姑姑当时还说这件衣服得留着出远门穿,去看爸爸不就是出远门了吗?爸爸在好远好远的地方,草儿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似乎有爸爸模糊的影子,只是那影子太模糊也太遥远,想看看不清,想摸摸不到。
老爷子打开柜盖,在里边找着草儿说的那件花衣服。草儿躺在被子里,睁着黑黑的眼睛看着黑黑顶棚,橘红的烛火摇曳着,爷爷弯曲的影子映在墙上,被拉得长长的,像夕阳下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树影。
“爷爷,我还要穿那条带梅花鹿的粉裤子。”那条粉色的裤子,是大表姐给买的,草儿超喜欢裤腿儿上的两只梅花鹿。
“好,我给你找。你别再说话了,赶紧闭上眼睛睡觉。”
草儿闭上眼睛,听着爷爷翻包袱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哪里睡得着呢!草儿眯着眼睛,电影【闪闪红星】的情节一幕一幕在脑海里闪过。草儿真的好想知道部队里会有小战士吗?部队里会有很多排着队穿着绿军装的解放军叔叔吗?解放军叔叔是不是都像游击队里的战士们一样英勇呢?草儿去了可不可以留在那里呀?草儿也想当解放军呢,草儿不回来了行不?可是不回来爷爷怎么办呢?草儿会想爷爷的吧?
“额嗯——”想着想着就迷糊了的草儿嗯咛了一声,她侧了侧身子,脑袋往枕头的另一边歪了歪。她似乎感觉到嘴唇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这一歪脑袋,那东西便从她的嘴唇移到了脸蛋儿上,又在她的小脸蛋儿上蜻蜓点水般离开了。凉哇哇的,还滑滑的,像喝罐头汤的时候嘴里含着的罐头瓶子嘴儿!
草儿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爷爷的胡须正在草儿额头上方因为爷爷的微笑而不停地颤动着,在爷爷胡须旁边,是爷爷的手,爷爷的手里握着一瓶红艳艳的果酒。爷爷刚才一定是把瓶子放在草儿嘴上了!爷爷,你真坏!
草儿一骨碌坐起来抓过爷爷手里的果酒瓶子,“爷爷,部队就是根据地吗?”
爷爷侧身坐在草儿枕头边,伸出二拇指轻轻地刮了一下草儿挂着细密汗珠的小鼻子:“你明天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吗?”草儿扭头看了看窗子,窗子外面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光亮。明天,明天得什么时候才能到?明天,明天好漫长呀!
王老爷子一只手拿过草儿手里的果酒瓶子,另一只手在炕沿上拿起一根竹筷子。他把竹筷子顶在瓶盖在瓶口处突起的地方,轻轻一别,瓶盖就启开了。他把通红通红的果酒,咕咚咕咚地倒在炕沿上放着的二大碗里。那鲜红色的液体,在洁白的二大碗里泛起了一朵一朵的酒花,像草儿二大爷家旁边的那个池塘里风吹起来的时候,水面上前仆后继的浪。一朵又一朵鲜艳的酒花盛开,一朵又一朵含羞的酒花被淹没,它们用前所未有的热情争先恐后地亲吻着清凉如玉的青花瓷碗,摇曳的烛火把老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馨的色彩。
时间啊时间,如果你真的可以停留,那就请你为这一刻停留下来好吗?好吗?苍天啊苍天,你若真的有情,那就请你不要让现实那么快到来好吗?好吗?
王老爷子把盛了大半碗果酒的二大碗递给草儿,鲜红的果酒在洁白的二大碗里,散发着诱人的清香,碗口的青花在红酒的光泽里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晕。草儿家里的果酒都是爷爷给看好病的人家为了表示感谢送来的,爷爷平时不让草儿喝,这青花瓷碗,爷爷更是不曾舍得让草儿用过。
“爷爷,你也睡不着了吗?”草儿端着碗,并没有急着喝下她平日里那么想喝的果酒。
“爷爷,你不喝点儿酒吗?”
“爷爷,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去看爸爸吧。”
老爷子低着头,看着手心里被手指划动的酒瓶子,剩下的半瓶红酒在透明的玻璃里旋转着,旋转着,它时而伸出一只角,时而又收回一只角,时而又伸出无数只角。那是酒吗?那怎么那么像红光闪闪的五角星啊?是五角星吧!是爸爸军帽上的那颗五角星吧?草儿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儿,哦,那没有军帽,那也不是五角星,那是酒,那就是红得耀眼的果酒。
“你喝碗里的,爷爷喝瓶子里的,喝完了咱俩都得去睡觉,明天我有事儿,我不能去。”爷爷一仰脖,半瓶子果酒便咕嘟咕嘟吞了下去。
草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姑姑二大爷和姑父都来了。
姑姑给草儿穿上了那件粉底绣花的小褂,套上那条绣着梅花鹿的粉裤子,又拿过来一双红色趟绒棉鞋,这鞋是姑姑新做的。草儿看着大镜子里漂亮的自己,早饭吃得又快又饱。
“爹,我拿来一兜子炒好的毛嗑(葵花籽),还有一兜子旱烟叶子。我把她姑父的一个新棉裤也拿来了,这个厚,暖和,一块给带过去吧。”姑姑一边用抹布擦着柜子,一边跟爷爷说着话。
“我昨晚把你妈做的那个鹅毛褥子捆起来了,给他拿去吧,那个垫子厚,隔凉。还有个兜子,里边装的烟和几瓶罐头,多了人家也不让带,这些也不知他俩能不能拿动。”老爷子盘着腿坐在饭桌跟前,碗里的饭一点儿没动。
老爷子准备的包就在草儿身后,姑姑打开看了看又把带子系上了。草儿看见包里有很多条大前门烟,这烟也都是爷爷的病人送的,爷爷说那烟是时髦,但是赶不上自己种的好,他从来不抽,也没见他给别人抽过。
“爹,要不我也去吧,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在外边等着还不行吗?”姑姑拿过梳子,给草儿梳着头。
“行了,昨儿不都说好了不让你去吗?人家说了算孩子就让去三个,你就别添乱了。老二,这些钱你装着,这是给你们三个路上花的,该吃啥吃啥,拿这么多东西还领着孩子都别饿着。他姑父,这些钱你拿着,到那见着小犊子,都给他,在外头赶不上在家,没钱不行。”
老爷子一样一样的嘱咐着,姑姑从幔杆上把草儿的红围巾拉下来,给草儿围在头上。
草儿姑父左老板子接过老爷子递过来的钱,放在了棉袄里边的兜里,兜口还别上了一个别针。他系好衣服扣,从姑姑身前抱起草儿:“走吧,咱们去看你爸。”草儿二大爷背上用花被单捆着的鹅毛褥子,从柜子上提起姑姑拿来的两个包,姑姑抱起炕上的包,俩个人跟在草儿姑父后面,一起走出了小院。
草儿家房后,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套着两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社里的马喂得好,毛色油光锃亮,长鬃柔顺,双耳直立,每一匹马的龙头上在眉心处都系着一朵红樱。车老板子坐在马屁股后头,手里握着一根大鞭子,鞭绳不是很长,辫梢(shao四声)很细,鞭杆子头上也系着一朵红缨。
两匹枣红马一见到草儿姑父,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它们高高地仰起头,“恢恢”地叫唤着,不住地甩着脑袋,大声打着响鼻儿。车马都是社里的,草儿姑父是社里的车老板子,两匹马都认识姑父。
“草儿,咱们坐这个先去该里(县里),到那以后咱们再换汽车。”姑父把草儿放在马车上,又帮着二大爷把东西一样一样都放好。
“下车可别忘了东西呀!”姑姑在马车后边不住的嘱咐着姑父。
“知道了,回去吧。爹,你也回屋吧,我们走了。”老爷子一直站在房根底下没言语,姑父远远地和他道着别。
“好了吧?那就走嘞!”车老板子一扬手,大鞭子猛地一甩,就听得“啪!”一声脆响,篱笆墙上落着的小麻雀呼地全飞起来了。
“驾!”车老板子一声令下,两匹枣红马甩开了挂着马掌的蹄子咯噔咯噔启程了。马车后面,扬起一路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