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刚说完,周围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热烈的欢呼声,经久不息,这给了雪梅极大的鼓励和勇气。她继续说:“亲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说句心里话,自我开始懂事以来,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兰田镇上的这个集市以前总是稀稀落落、冷冷清清,场上很少有女人露面。究其原因,一是几千年来的封建思想对妇女的种种约束和限制,有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敢不遵守那数不尽的清规戒律,敢违背祖宗们定下的老规矩,任意抛头露面招人耻笑呢?二是家里穷。全家合盖一床被,一家一户里婆媳、母女共穿一条裤的人家多得数不胜数。那种出门连遮羞布都没有一块的凄凉岁月,还赶什么场呢?集镇上的男子绝大多数也是穿着破烂,面黄肌瘦。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追根究底,还是归罪于万恶的旧社会。沉重的‘三座大山’压得广大人民群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老百姓被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若遇上天干水灾,虫灾泛滥,颗粒无收之年,很多农户只好拖儿带女,背井离乡,逃荒躲难,有的甚至卖儿卖女或远死他乡。所有这些都是在场的父老乡亲们亲身经历或亲眼所见的铁的事实,谁也不会忘记。”
热烈的掌声过后,她继续说:“今昔对比,真是天壤之别。而今的兰田古镇,男女老少,各族人民一律平等。政治上彻底翻身,成了社会的主人,不再受奴役,不再受歧视,不再被剥削。经济上逐步摆脱贫困,初步解决温饱,到处展示出和平、安定的新气象。……我坚信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我们兰田区、镇的每一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都会为我区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齐心协力、献计献策,都会为我区的美好未来团结一致,向幸福、美满的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奋起直追!”
红日缓缓西沉,赶集的人依然团团围住,迟迟不散,梅子听到乡亲们啧啧的夸奖声,看见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们投射出的羡慕、称赞的目光和区团委胡书记的兴奋表情,感觉自己今天任务完成得很好,心里有些欣慰。
深冬季节,寒假刚开始,她接到团区委的通知,让她和另外两名团员同志到县城出席临山地委召开的全专区团员代表大会。
雪梅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出席了大会。一个星期的会期,她总是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像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一样,把每一个领导的讲话,对基层团组织的要求和工作安排等,都竭尽全力地做好笔记。
县城离古镇相距十多公里,雪梅在返回途中,不觉得劳累和困顿,虽然寒风萧萧,心里仍是烘烘的。一路上,她神清气爽地欣赏着远远近近的山水和花草树木,深深地呼吸着道路两旁秋季农作物幼苗散发出的幽香,陶醉于秀美的村落冬景,憧憬着幸福美好的未来。她把这些天来的会议内容在脑海里系统地梳理了一遍又一遍,作好向领导汇报的充分准备。
刚回镇上的第二天,区团委就派人通知她参加开会。会上,她把此次团代会的情况向区团委负责同志做了汇报。领导同志对她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十分满意,当场予以表扬。同时安排她三天后在全区召开的团员和青年积极分子大会上进行传达,并交代她等新学年开学后向中心校领导汇报,争得校方对团组织的支持,便于在学校开展青年团和少年儿童团的工作。
时间相当宝贵,雪梅只能分秒必争,利用这两天的空当跑回老家协助父母做点事情。没想到刚进场坝见到的情景着实使她大为震惊:才十余天未见的父亲又黑又瘦,有气无力地坐在石凳上削着一根斑竹片,看上去似乎比十几天前苍老了十多岁。
雪梅上前询问:“爸爸,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瘦成这样?”
父亲缓缓地抬起头,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后又低下头去削竹子,一句话也没有说。雪梅又问:“爸爸,我妈呢?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很冷,会感冒的,还是进屋去吧!”
父亲不仅没搭理她,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坐着一动不动。
百思不得其解的她只好直奔大门,推门而入。屋里冷冷清清,悄无声息,她试探性地叫了两声:“妈,妈!”没有任何回应。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看清母亲蒙头侧卧于床上。雪梅心想莫非是生病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见母亲闭着眼睛,像睡着的样子,雪梅又放开嗓子叫了两声:“妈,妈!”母亲睁开双眼,起来坐在床上,先是呆呆地望着梅子,随后就呜呜咽咽地痛哭流涕,边哭边说:“你弟弟宝娃死了六七天了,你怎么才回来呀?”
惊吓得目瞪口呆的雪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使劲摇晃着母亲的膀子,大声说:“你说什么?弟弟怎么会死?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娃娃,怎么可以说他死了呢?”
泣不成声的母亲说:“死了!他真的死了!就埋在……对门……坡顶上,是上吐下泻止不……住死的。”
半信半疑的雪梅眼光不停地在屋里搜寻,的确不见宝娃的影子,看到母亲悲痛欲绝的模样,她的心一阵一阵地揪紧,头痛欲裂,泪流满面,她一反常态地大发雷霆:“多可爱的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就死了呢?你们为什么不带他到医院去医治,不想办法救救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呢?”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可能吓坏了母亲,她竟停止了哭泣,反过来安慰女儿:“孩子,别哭了,也别怪我们。我们请医生给他看了,中药西药都吃了,就是止不住上吐下泻,就是治不好。这是天意……”
雪梅强忍悲伤,擦干泪水,劝慰母亲要节哀顺变,养好身子,和父亲商商量量过日子。
雪梅很理解父亲悲痛的心情。她知道弟弟是父亲多年来的期盼,是父亲的全部希望。在父亲的心目中,女儿再争气,再有出息都不如儿子。弟弟一出世,父亲就视同心头肉、掌中宝般疼惜和关爱。父亲的确难以接受失去宝贝儿子的残酷现实。
雪梅的悲伤和痛楚并不亚于父母,可她在他们面前还得强打精神,尽量控制情绪。她深知父亲是一家之主,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要是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倒下了,这个家也就完了,自己一定要多为父母分忧,让这个家渡过难关。
她迅速擦干眼泪,强颜欢笑,不停地进进出出。一会儿向母亲问这问那,一会儿又对父亲嘘寒问暖。父亲完全理解一贯沉默寡言的女儿今天无话找话说的苦心和孝心,就顺从地听了雪梅的话进屋休息了。
雪梅伴随着父亲进屋后,给父亲递上烟袋和一杯热水,就开始准备做饭。掌灯时分,父母和女儿三人围着火炉,就着半明半暗的煤油灯吃着热腾腾的饭菜。看得出父母的情绪逐渐稳定,胃口还算可以。父亲对女儿感慨地说:“儿呀!自从你兄弟生病到现在,我们都懒心无肠,基本上没好好吃啥东西。今天这顿饭是这十多天来吃得最香、最多的一顿了。”
女儿含着热泪心疼地说:“爸爸,你千万不能这样,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不吃饭。你们不是经常对我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吗?你这样不吃不喝,把身体拖垮了,这个家怎么办?我妈怎么办?所以你一定要想开些,天塌了也要吃饭,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父亲重重地叹口气后说:“丫头,你放心吧,我想通了。古言道,命里有,终须有,命里无,莫强求。你妈死得那样年轻,你上头的那些哥哥姐姐总是养不活;你妹妹林老三才三岁多就夭折,你这个兄弟两岁不到就短命,还有你外……”
父亲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懂得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我会坚强地好好活着,绝不会倒下去!”
劳累一天的雪梅也感到身心极度疲惫,很想劝说父亲早点进里屋休息,自己也好早些休息,可父亲却只叫母亲进屋休息,说他还有要紧的话对女儿说。夜深人静,父亲一袋一袋地抽着旱烟根本没开口。雪梅见父亲多次启动嘴唇欲言又止,十分着急。在雪梅的不断催促下,父亲很平静地开口了:“梅子,我要告诉你的也是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但你听后一定要坚强、要冷静,不要过分激动和悲伤,因为这一切都是天意,都是命。你弟躺在你妈妈怀里奄奄一息之际,汪家大舅那里传来噩耗:说两天前你外婆上山打猪草,摔倒在山脚,被人背回家中的当天晚上就死了。孩子,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千万要想开些,外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迟早都是要走的,我们记住逢年过节给她烧钱化纸,表示孝心就行了。”
这个打击来得太沉重,这噩耗来得太突然,雪梅想努力克制住情绪,可还是失声呜咽起来。她意识到她又一次彻底失去了一个比生母更疼她、爱她的慈祥亲人,她猛地冲进里屋,禁不住扑到床上号啕大哭。她心如刀割,头像要炸裂一样,两手不停地痉挛,双腿不停地抽搐,死去活来地哭了大半夜后才万分绝望地昏昏欲睡。刚一合眼,就看见满脸满身血渍的外婆躺在地下,嘴里发出“儿啊!我疼,我疼,救我,救我!”的喃喃呼声。接着是未见着面的母亲的呵斥声:“为什么发呆?还不快扶起外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猛向外婆扑去,结果扑了个空,外婆不见了。她勉强睁开眼睛,觉得浑身冷汗,面前一片漆黑,双手紧紧抓着的是盖在身上的棉被。剧烈的头疼使她无法入睡,只好起床用冷水洗个脸后才稍清爽些。
雪梅整夜想着外婆,第二天天亮后她带上家里供奉祖宗神位的香蜡纸烛和斋饭,往汪家寨子的坟地祭拜外婆。梅子有气无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坎坷生活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她心有余悸地想:在未来几十年的漫长人生旅途里,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挫折和打击,还不知要经历多少痛苦和磨难!自己一心想求学的愿望到底能实现多少?真是前途未卜,世事难料。这一切,让她心事重重、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