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夜沉沉。辗转反侧一整夜的雪梅，竭力想把白天父亲的谈话忘得一干二净，父亲所说的殷实可靠的大户汪大舅和梅子的母亲并无血缘关系，母亲在世时他们走动甚勤，母亲死后就很少有往来。至于那位表弟，雪梅从小到大最多见过一两次面，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
父亲的话中绵里藏针，深深刺痛了梅子的心。她深刻意识到对她来说迫在眉睫的是如何当机立断走自己的路，彻底跳出封建残余势力的火坑。为此，她想过离家出走，去找永明或永强帮忙引荐参加革命工作，但又苦于自己才十五岁，个头又小，更重要的是没读过书，没多少文化，没实际本事，真找到工作之后干不了，会给兄长们丢脸。
最终她选择先报名上学读书，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至少拿到小学毕业文凭，学到基础知识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她深知，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将是障碍重重，荆棘丛生，每跨越一步都举步维艰。可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只能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迈气魄迈出向往多年的第一步。
早春二月，天气依旧寒冷，微风阵阵，鸟儿啾啾，满怀心事的梅子天麻麻亮就起床穿戴梳洗完毕，干了些家务活后，趁着父亲带上工具上山干活和母亲还在床上沉睡之机，把过年期间外婆及舅妈们给的压岁钱带上后匆匆出门，快步直往兰田区中心小学奔去。有生以来，第一次违抗父亲的旨意办事，她心里忐忑不安，心跳如鼓，思乱如麻，手心里沁出了汗。
进了学校大门，看见来来往往引领子女到学校报名的家长和穿梭于操场上的男女学生后，她突然感到一个偌大的难题像拦路虎一样横阻在她面前，使她无法行进。她反复思忖，像她这种按正常情况应该是初中快要毕业的年龄，和一帮七八岁的孩子一起坐在一年级的教室里上课，别说会招致旁人的笑话，自己也会脸红。
正举棋不定之际，一个年约四十，身着蓝卡其布中山装，头戴蓝色遮阳帽的男老师走到了她的面前，用一种和善、亲切的口气问她：“小鬼，是来报名读书的吗？干吗待在这里犹犹豫豫的？是缺学费还是遇到其他什么困难，说出来舅舅帮你解决好吗？”
雪梅认出他是汪雄老师，她曾听母亲说过，转弯抹角算起来，这位汪老师算是她的舅舅。在汪雄老师的再三询问下，她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是想来报名读书，但又不知道……报哪个年级才好。”
汪老师说：“你曾经读过几年级？”
雪梅脱口而出：“曾经读过三年级。”话一出口，心跳越发加快，从面部一直红到颈项，自己居然当着老师的面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成了一个不诚实的人。想要承认错误，说自己根本没上过学，又唯恐老师不让她报名或逼她报一年级，这是她非常不愿意的。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也只好将错就错，急中生智地补充说：“我是前几年读过三年级的，隔的时间太久，已经丢得太生了，我怕跟不上。”
汪老师没让她把话说完就说：“傻丫头，这有什么好作难的呢？就拿出勇气来报四年级，只要努力发奋，刻苦学习，怎么会跟不上呢？走，我带你去，找你的班主任报名去！”就这样不由分说把雪梅带进了校办公室报名处。
四年级班主任老师姓魏，同样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好老师，给雪梅留下的第一印象相当不错，她按雪梅自述的姓名、年龄做了登记后问：“这位同学，去年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来上过学？”雪梅正要开口，汪老师就抢着说：“她是以前读过三年级，后来中断了，如今又来上学。这真要感谢共产党、毛主席提倡男女平等的好政策啊！”魏老师也颇有感触地说：“是呀，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了，林雪梅是我们班报名的第一个女生，我们非常欢迎，但愿明年后年报名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啊！”
雪梅听得出汪老师对她的家庭情况和自己的学历十分了解，一片诚意地维护和鼓励她。班主任老师也是非常诚意地欢迎她到这个班级学习，这让她很受感动，她暗下决心，坚定不移地迈出决定今后人生重要的一步。
交了学杂书本费后，梅子按照学校的通知，第二天带上撮箕扫帚抹布到学校打扫卫生，第三天领取新课本，第四天正式上课。前三天由于在学校待的时间并不长，梅子总是照常起个大早，把一天的家务活干得差不多后，趁父亲出了门，母亲还在睡觉的时候不声不响地溜出家门直奔学校。下午参加完集体活动离校后，她总是在回家的路旁田野里尽力割上一大提篼猪草带进屋，然后尽量避开父母，赶紧寻找家务活做。
几天的时间里梅子处于紧张而兴奋的状态，紧张的是生怕父亲觉察她已经上学读书而大发雷霆，到学校无理取闹，找校长老师的麻烦，强迫她退学回家；兴奋的是她梦寐以求多年的上学梦终于得以实现。面临新的学习生活，面对和家庭完全不一样的学习环境，她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这所区中心小学，早在十二年前就由兄长永强带着自己进出了。那时她年仅四岁，但仍然记忆犹新。今天，早过了启蒙年龄的她居然能够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居然成了这所学校的正式学生。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她联想起生母为她呕心沥血，和父亲争争吵吵十几年，气得发病，气得吐血，直到生命停止也没有为她争来这一天，她止不住伤心的泪水簌簌落下，心如刀割般的疼痛。
旧地重返，雪梅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兴奋与悲楚、迟疑与向往交织的复杂心绪审视着这个新环境。这所远离城镇喧嚣，少有人事纷争的学校，环境雅静，让人赏心悦目，是读书、求学的好环境。学校明显地大有改观，原低矮破旧的平房翻修扩建成三层楼房，使用面积扩宽了两倍之多。青灰色的瓦片屋顶、朱红色的门窗、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交相辉映，比相距两三百米的区人民政府办公楼还要漂亮几分。这充分说明中国共产党在夺取政权之后对发展中国的教育事业相当重视。在这个边远落后，交通不发达地区，在经济极度困难的情况下率先改善学校面貌，让劳苦人民的孩子都能有书读。雪梅的心中感慨万千。
同学们绝大多数都是老实巴交、朴朴素素的贫下中农子弟。在开学典礼上，校长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新中国成立才一年多，我们学校不仅环境有改善，而且学生人数逐年上升，特别是女孩子的入学比例逐步增多，这是天大的喜事。同学们，我们大家能够在这和平安定的环境里学习，是多么来之不易啊！希望你们一定要珍惜宝贵时光，刻苦学习，争当思想好、学习好、身体好的‘三好’学生……为我们学校的发展而努力，为建设新中国而奋发学习！”
校领导的讲话对雪梅触动很大，她暗下决心，要牢牢地抓住机会，勇往直前，大踏步地走自己的路。她绝不允许任何人践踏她的人生，毁掉她的前途。她知道自己要走的这条道路非常艰难，可她决心已下，坚如磐石。雪梅认为是该找机会和父亲摊牌的时候了，她满怀信心地想：如今时代不同了，一向精明过人，能适应时代潮流的父亲一定不会责难她，会顺水推舟地同意让她读书。
初春的天气特别好，暖融融的阳光从窗户射进小屋。今天是星期天，一宿未合眼的梅子强忍着浑身的倦怠，迅速穿戴梳洗后，忙碌地做着家务。她认为自己起得很早，可父亲比她更早，已经出门到地里干活去了。
雪梅一边往灶里添柴火，一边抱进一大堆马草铡成细碎草料。马料铡完，猪食也煮好了，她身上有些破旧的棉衣几乎被汗水浸湿了。虽然如此，她仍有些兴奋，因为她盘算着今天准备的这些饲料够用三四天了，至少在这几天的时间里父亲没有什么岔子可找，她也就可以安心学习几天了。
晚上，所有的活路都做完后，雪梅终于鼓足勇气，用战栗而低沉的声音对父亲说：“爸爸，两个星期前我已经到兰田区中心小学报名读书，已经上了两个星期的课了。事先我没跟你讲，没征求你的意见，我是怕你反对，怕你不同意而错过了报名时间，又要再耽搁一年，那样一来，我的年龄就更大了。我事先没给你和妈说，是我做得不对，是我的错，我向你们认错，但你们千万不要反对我上学，请你们支持我把小学上完，毕业后，我再出去找工作或找其他事情做都行。”
哆哆嗦嗦把话说完后，雪梅迅速把头低下，不敢正眼看父母，提心吊胆地候着父亲大吼大嚷的责骂，候着父亲的“宣判”结果。出乎意料，父亲不但没有大叫大嚷，大发脾气，连气都没有吭一声，只是一袋又一袋地抽他的烟。沉不住气的雪梅便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小了，父亲根本什么也没听见，否则怎么会是这样呢？
两三袋烟的工夫过后，父亲对连打哈欠的母亲说：“累了就进屋去睡吧，这里又没有你什么事，你在这里干坐着干什么？快进去睡吧，省得惹我冒火！”
母亲像被大赦一样，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边伸着懒腰，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话，一边走进了里屋。
这一来，雪梅心里有些踏实了，她肯定刚才自己的陈述父亲是全听进去，而且将要认真严肃地对待此事了。
母亲进屋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就鼾声大作了。父亲把烟吸完后，把烟杆在脚底下敲了几下，抖尽烟灰放下，然后干咳数声后开始发话了：“梅子，你真的去报名了？学校真的收你当学生了？这样说来，你真的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想去外婆家住了？你这样一来，怎么对得起外婆，我们又怎样向汪家大舅交代呀？看来，你真是人大心大，连爸爸也管不住你了，你好好想想吧！”
父亲的声音平和得让雪梅也不相信这是父亲的声音。梅子总觉得这平板的腔调比大吼大嚷还要严厉几十倍，听得她心中惶惶，不知所措。停顿片刻，父亲又接着说：“梅儿，听爸爸一句话，这书就别读了。你想想，你今年都十五岁多了才去读一年级，也不怕人家笑。再说等到小学毕业还要六年的时间，那时你就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只是个小学文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再说，大舅家只要求女孩子聪明灵巧，勤于家务，循规蹈矩就行，庄稼人讲的是实实在在的过日子。亲上加亲完全是为你好，听爸爸的没错，把学退了，乖乖陪伴外婆三五年后，也该是成家立业的年龄了。”
父亲讲这些话的时候，梅子的情绪先是惶恐、担忧继而转为失望、悲哀直至愤怒。她提高嗓门对父亲说：“爸爸，你别说了，这书我一定要读，读定了。你就是打死我，把我赶出这个家，我也要读书！我为什么这样大才报名读书，招人笑话，这不是我的过错，不是我的耻辱！这是谁给我造成的，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我上学的决心已下，谁也阻拦不住！另外，我还希望爸爸以后不要再提什么亲上加亲的事，这是你们老人家封建落后的想法，我绝不会听从你们的安排！”
父亲听了气愤地说：“好！好！你已经长大了，你毛羽干翅膀硬，要飞天了，谁还管得住你？现如今你妈也不在了，我这个当老子的也管不住你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事情谈僵了，雪梅心乱如麻，泪如雨下。父亲气呼呼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父女俩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局面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后还是父亲先开口了。父亲说：“现如今是新社会了，我也是懂政策的，你大舅家这事，今后不提就不提吧，他们家也是懂礼节的人家，也绝不会勉强。但上学读书的事，我还是不赞成。你已经十五岁多了，也不算小了，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已经出门下苦力，帮人家背了三年多盐巴，挣钱回来交给你奶奶，补助家庭养家糊口了。你也要学会关心父母，体贴老人，多为老人们着想。现在我们的家庭现状是缺乏劳动力，就我一个人下地干活，能种出多少粮食？你妈现在身不空，越来越干不了重活，以后拖儿带崽的，做全家人吃的这几顿饭都艰难。你若去读书了，过几个月她生产时，家里没个人做家务怎么办？”
父亲的话越讲越起劲，声调、语气算是平和的，看得出他已经用了极大的忍耐力，压住胸中的怒火，不想让事态扩大。
雪梅又态度坚决地据理力争，父亲只得让步，同意女儿星期一至星期五的晚上可以不回老家，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必须回去，星期一的早上再离家到校。父亲还说：“我同意你住镇上，但镇上的房子我已把它出租给你们学校的周老师。这样，你在镇上就没有住处了，你就辛苦一点，还是每天都回来吧！”
心事重重的梅子对父亲说：“爸爸，此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己找住处。夜深了，请你进屋去休息吧。我也困了，明天我还得起早去上学，明天晚上我就不回来了，到星期六下午放学后我再回来。”说完就进屋了。
雄鸡报晓已经第三遍了，雪梅始终未合上眼睛，不等天明她就敲响了干妈的门，泣不成声地诉说了一切。
干妈递给她一把钥匙和一个提篼，提篼里有一包大米、一包苞谷面和七八个鸡蛋及一小瓶猪油。干妈说：“儿呀！放心大胆地走自己的路吧，镇上那房子你想住几年就住几年，垫的盖的都有，只是破旧些，将就吧。锅碗瓢盆也是有的，粮食吃完了再来拿。今天带多了，你也拿不动。”
雪梅对大妈一句感激的话也没说，只是泪如雨下地说：“大妈，我小小年纪，为什么路就走得这样难，这么艰辛啊？难道我的命真的这样苦吗？”干妈流着泪说：“儿呀！看开些吧，好人有好报，皇天不负苦心人，老天会照看着你。专心读书，将来定会有出头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