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成长起来的梅子目睹身边人、身边事和镇上这些年来所发生的一切,总感到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干妈的家是她唯一不被母亲禁止,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出,尽情地享受安静、温馨的好地方。可意想不到的灾祸还是接二连三地降临于这个家庭,给干妈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打击。
干妈的二儿子二十多岁,因久病不愈,在一个阴森森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丢下年过半百的老母和年轻的妻子小珍以及最大的不满六岁、最小的不足半岁的四个孩子。雪梅对二哥的突然去世深感难过,二哥死后的那些天,她几乎整夜整夜地失眠。
二哥死后不久,二嫂在她娘家人的怂恿下吵闹着要改嫁,扬言一个孩子她都不带走,因为她没本事养活他们。这一来急坏了婆婆顺珍。雪梅父母几次出门给二嫂和她娘家人做工作都没做通。他们的理由是:“女婿走了,什么财产都没留下,就留下这栋十几口人挤在一起的破房子和一个年迈老母以及一大帮会吃不会做的娃子。叫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怎么过日子,守什么,怎么能守下去?”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大妈想出了一条妙计,让幺儿永明和二媳成婚,在农村这叫小叔子给嫂子填房。这主意一提出,害苦了小小年纪的三哥。雪梅母亲和哥哥极力反对。父亲则认为这主张既能把小珍留在林家把几个孩子带大,又能不花钱不操心就能为永明娶到媳妇,是一件好事。但又觉得永明毕竟是个娃娃,年纪还小,娶一个比他大七八岁的寡妇,而且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实在太亏待他。然而不这样做,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珍丢下一大堆孩子嫁出去,让操劳了大半辈子的顺珍一个人抚养这帮孤儿。所以,他们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顾不全啊!只要能把小珍留住,随便怎么办都行。”
事情定下来之前,永强就极力主张永明赶快逃走,千万不能答应这件事。永明说:“逃,逃到哪里去?你在县城还有几个同学、几个朋友,你都没逃脱,我外边什么人都不认识,我逃得出去吗?我妈追不着我,幺叔也会把我逮回来的。再说,我也真不忍心丢下我妈不管呀!”永强生气地吼着:“那你就服服帖帖地等死吧!”
就这样,干妈和二媳妇娘家人议定后,简简单单地选了个日子,请了两个媳妇的娘家人和林氏族中的几位长辈至亲聚在一起,当众宣布,幺儿永明和二媳小珍正式圆房,成为一家人,共同抚育孩子,请到席的众亲友做见证人。
圆房后的一天,永明和永强两兄弟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永明说:“兄弟,我的命好苦啊!你比我幸运得多。”林永强火冒三丈地说:“我俩都被这些老糊涂们害惨了。我已经想好了,等共产党打过来的那一天,我就去投靠他们。”永明忙说:“兄弟,真有那一天,可别忘了我,把我也带出去。”永强说:“你是我三哥,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更何况我们都是受害者,是同病相怜的好兄弟。只不过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所以我们要保密,千万不能让这些老封建们知道,否则我们的计划就要全泡汤了!”
悄悄话被永荣大哥无意间听了去,急忙告诉了雪梅的父亲,父亲听后,连忙把两家所有的人召在一起,要他们把这两个不懂事的畜生看紧一点,不要让他们到处乱跑,惹出麻烦事来。
布置归布置,脚长在他们的身上,谁能看得住他们。两人经常邀邀约约在一起,各人手提一把镰刀,以上山砍柴割草为名,清晨出门,深夜而归。周围很多人家的土墙壁和木板门窗上以及旮旯湾的很多大小树木上都被他们歪歪斜斜地刻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铲除封建残余势力”“共产党万岁”等标语。此外,他俩还经常到下街跟几个有钱人家的恶少打架,父母多次给人家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并赔付上医药费。父亲深知生性软弱的永明是被从小胆大妄为的永强带坏的,所以对永明只是严加训斥,而对永强则狠狠地揍过几次,但他俩只是当时承认错误,事后仍然我行我素。
和永明圆了房的小珍心满意足地待在林家,全身心地尽着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的本分,不久就怀上了永明的孩子。遗憾的是正当干妈稍感宽慰和放心时,小珍却因产后大出血而死去。
干妈声嘶力竭地边哭边诉:“孩子,我的儿呀!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你呀!我不应该这样自私,不应该把你留住呀!我应该放你一条生路,让你改嫁,就不会有今天呀!我有罪,我真的是悔断肠子呀!老天爷,我该怎么办呀!”
母亲劝干妈想开一些,不要太过于悲伤。母亲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再怎么气也没有用。孩子的寿缘就这样了,你就不要太自责了,往后这一帮孙儿,特别是刚生下才两天的婴儿离了你怎么行啊!”
一句话提醒了干妈,她强忍泪水,把二嫂丢下的襁褓中的小婴儿抱进里屋喂糖水去了。
死者后事仍是雪梅父母和永荣大哥、大嫂和永强、永明等人负责操办。
一九四九年农历二月底,过完春节不久的一天,蓉蓉在接生婆和母亲的精心护理下,顺利地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白胖小子,样子和永强一样俊美,这可乐坏了父亲和母亲。尤其是父亲特别兴奋,直言不讳地对母亲说:“我们有孙子了,我林志轩这下有了继承香火和传宗接代的人了!叫蓉儿好好保养身子,为我们多添几个好孙子,我在族宗面前就能扬眉吐气,算得上人财两旺,算得上光宗耀祖啊!”母亲当然更珍惜这幸福的时刻,整个月子里,她把媳妇照顾得无微不至,妥妥帖帖。蓉蓉长胖了,但奶水却不能满足一天比一天长大的婴儿的需要,所以母亲还得每天晚上起来给小孙儿喂上一至二次糖水或米浆,然后再哼着儿歌哄孩子入睡。母亲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夜晚总是咳嗽不停,胃口越来越不好,几乎整天不吃一点东西。永强和永明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整日看不见他俩的人影。对自己的孩子,他俩都不管不问,任干妈和母亲受苦受累。正处于兴奋状态的父亲似乎对母亲的健康状态视而不见,有怨气的雪梅敢怒而不敢言,她完全理解妈妈忘我地为儿孙付出的心情,更何况她也非常喜欢这位可爱的小侄子。
小珍走后,母亲做通蓉蓉的工作,叫她每天过去两次,给小珍丢下的那个小婴儿喂两次奶水。蓉蓉的奶水本来就不多,供一个孩子都不够,现两个孩子一起吃,当然更不够了。蓉蓉有怨气,母亲只能忍辱负重,起早摸黑,熬更守夜地加倍照顾自己的宝贝孙子。母亲语重心长地对儿媳和女儿说:“孩子们,你们要理解我呀!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也是林家的根,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怎能见死不救啊!而且你大妈苦了这大半辈子,老都老了,还要起早摸黑照顾这一大堆苦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帮她渡过这一难关呀!”
一个多月后,小婴儿由于体弱多病,高烧不退导致抽风,静静地死在奶奶的怀里。母亲的一番好意和一片苦心全成泡影。
干妈家的灾难不仅这些。“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原本健健康康,前四胎生产极为顺利的永荣的妻子,居然在生第五胎时难产,痛苦挣扎和呻吟两天两夜后,胎儿憋死在腹中,产妇也流血过多而死去。这一来,干妈的处境不言而喻,家里只剩下永荣大哥和永明三哥两个单身男人,实际上三哥还是个未成年的半劳力,八个孙儿孙女就只靠年过半百的祖母拉扯,实在是困难之极。
不到半个月,永荣最小的儿子不知得了什么病,没几天就断了气。三年不到的时间先后失去一个儿子、两个儿媳、三个孙子的干妈早已哭干了眼泪。她有些麻木、呆滞地看着小孙儿的尸体,平静地说:“孩子,去吧!去找你妈吧!这样也好,省得跟着奶奶在这阳世间受苦受罪。”
没多久,灾难又降临到雪梅家,侄儿好端端地突然拉起了肚子,连续三天腹泻,小脸蛋瘦了一大圈。雪梅父母一点儿没敢大意,一开始就用土办法煎药给他喝,没止住。父亲又跑到县城找医生开了几大包止泻药仍不见效,最终还是无法挽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母亲和蓉蓉哭得天昏地暗。雪梅也伤心难受,流了不少泪。父亲还责怪母亲不该让儿媳去给隔壁小婴儿喂奶,说这是撞上了不吉利的、倒霉的邪气。
永强气急败坏地吼道:“死就死了呗,死了才好哩!人都死了,还要东拉西扯冤枉好人,什么叫不吉利,什么叫倒霉的邪气,全是胡说八道!要我说,要怪就怪你不该逼着我们这些不到结婚年纪的人结婚,不该生孩子的人过早地生孩子!这都是你造下的罪孽,还要乱怪别人!”
劈头盖脸的一席话说得父亲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等他反应过来要发火时,永强已经冲出门外,不知去向了。
雪梅屈指一算,她家和干妈家共同居住的这栋房子,两年多的时间里,大大小小共死了七口人,算上奶奶、林老三和二奶奶,那便是十口之多,一种阴森恐怖、凄凉悲惨之感涌上心头。大嫂、二嫂临终前血淋淋的场面一直困扰着她,挥之不去。她对母亲说:“妈,我觉得女人最好永远不嫁人,也不要生孩子,一生孩子就会死去!”母亲安慰女儿道:“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呀!人的生死有一定的定数的,常言道:一样生,百样死。一个人能活多大岁数,怎么个死法是前世就注定了的,怪什么生孩子呀。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女人不嫁人,不生孩子。绝大多数的女人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大嫂、二嫂的死是她们的寿缘只到那里,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别去想她们了。要记住,大妈待你很好,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有空多去陪陪她,多帮她做点事,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你大嫂、二嫂的事,以免引起她的伤心。”
也难怪雪梅成天忧心忡忡,因为在她家和她干妈家屡遭不幸的前后,兰田镇上其他人家让人触目惊心的事同样时有发生。
荒淫无度的吴正文自从有了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后,就把广缘忘得一干二净,不仅把她的孩子抢走,还彻底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只划给她三四分薄田,叫她自食其力。再就是每隔一年半载到她的住所来警告她一次,叫她要有自知之明,要记住自己曾当过妓女,要忠于他,为他守贞操,否则他将会杀死她。就这样,广缘忍气吞声、凄凄苦苦地过了多年,直到快三十岁那年才又生了一个女婴。吴正文和大太太林德慧得知后又起歹意,仍然以她是妓女身份,不配抚养吴家的骨血为由要抢走这个女婴,广缘拼死护着自己的孩子。吴正文第二天又带来两个得力家丁除把襁褓中的婴儿抢走外,还拳打脚踢地逼着广缘承认这孩子是她跟其他男人生的。邻居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实在看不过,就闯进来劝架,话音未落,就被吴正文用手枪打死了。被枪声吓破胆的村民们没一个敢靠近,雪梅父亲仗着自己和吴家沾亲带故,壮着胆跑了过去,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小伙子,他义愤填膺地冲向吴正文大声质问:“孩子他舅,你这是干什么呀?这小伙子到底是犯了哪一条,你就这样把他打死了?你于心何忍呀!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怎么向人家的亲人交代?”不等父亲说完,吴正文就凶神恶煞地把他推开,怒吼道:“少管闲事!我这是惩办奸夫,惩处不法之徒!”说完便扬长而去。小伙子的母亲悲痛地哭诉道:“天呀!这是什么世道呀!我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是规规矩矩的,见了妇女脸都会红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奸夫了呢?这实在是黑天冤枉呀!我的儿死得好冤、好惨呀!谁来为我这孤儿寡母做主呀!”
母亲和邻居们安慰道:“大娘,别太伤心了,你哭死,他也活不过来了。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有谁敢惹这些天杀的。仗着他们有钱有势,从来都没把百姓的命当命。古家姑娘在他家当丫头,被他儿子强奸后,含羞带怨地跳河死了;肖三爷的老二在他妹夫家当长工,就因为偷吃了一个鸡蛋,当场就被他们乱棒打死;小七三的妈就是在背后松林里捡了一筐松毛,被他的管家把两条腿打断了,至今还瘫在床上,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官府衙门里都是他们的人,谁敢出面主持公道,谁能替受害人做主呀?”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这笔笔血债,梅子听得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