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芬对小叔子读书相当不满,说他们辛辛苦苦地劳动,凭什么要养着吃闲饭的小姑、小叔和侄子,一大家人挤在一起,饭没一顿好的吃,衣没一件好的穿,这日子实在没法过,要么分家,要么她就一个人回娘家住,离开这个家。
母亲考虑到儿大分家,树大分丫,也是常理,与其成天吵吵闹闹让人笑话,还不如让他们分出去过。经母亲同意,家就这样分了,本就不很宽敞的两间正房,二哥二嫂先下手为强,早把他们的家具搬进去占了,还提出牲畜圈也归他们。还剩一间正房和一个破烂的旧厢房。母亲不忍让大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子在几乎不能遮风挡雨的破厢房里受罪,就坚持叫他们住正房。说不过母亲的大哥只好顺从,又抽空割了些茅草翻盖厢房顶,对墙壁稍加修整,这一来,房子虽小,三人还是能勉强栖身。
稍为平整的一点好田地,二媳妇也怂恿丈夫先播下种子。剩给大哥和母亲的就只有石旮沙地,广种薄收,一年收成不够半年吃。牲畜圈被二哥霸占后,大哥只好重修一个和母亲两家打伙用。大哥处处让着二弟和弟媳,为的是不忍母亲伤心,也图个安宁。
母亲坚持供幺儿读了三年私塾、两年官学,她还准备继续让他读下去,至少小学毕业。可年满十二岁的志轩目睹家庭困境,实在不忍心看着一天天衰老下去的母亲,和受家庭拖累,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的大哥再为他操心劳碌,便主动放弃学业,提出要外出当搬运工,帮人背盐巴、运煤炭、搬货物,挣点钱来贴补这个家。
母亲和大哥大嫂都认为他年纪还小,世道也不太平,不放心他去。固执的志轩谁也拦不住,他笑着说:“小什么呀,甘罗十二为丞相,掌管朝政大事。我这仅仅是去卖点苦力,难道都不行吗?”
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儿子,一去就是十来天,母亲吃不下、睡不着,像丢了魂似的。幺儿终于回来了,脸虽然黑瘦了一些,但神情笑眯眯的,只是走路时稍有些跛。母亲追问,志轩笑着说:“没事,只是走了这么多天,脚上打起点水泡,过天把就好了。”
晚上,母亲烧好热水,叫儿子把脚泡一泡,用针给他把水泡一个个挑破,再涂上一些盐巴。母亲说:“儿子,如果实在太累,就不要再去了。小小年纪,落下一身伤病,痛苦一辈子。听妈的,待在家里,过两年再出去也不迟。”
志轩说:“妈,你不要想得太多。我这次出去,见着和我同年的人多的是。在外面比在家里看着这些气人烦心的事好得多。我已经找到一个有固定收入的职业,帮城里盐商老板运盐巴,按斤头计算工钱。同乡背盐的人很多,年纪大的也会关照我们,安全上没问题,你放心好了。”
志轩就此不分春夏秋冬,出远门到叙永等地帮盐商们背运盐巴,赚回工钱交母亲安排生活。慈母每一次从一个未成年孩子手里接过他挣来的血汗钱时,都两手发抖,心里刀绞般疼痛,泪水有如泉涌。
志轩每次出去往返行程半月之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母亲带着小女志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她担心死吹滥赌的小叔子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心生歹意,伙同山外人把她这唯一的女儿也拐卖掉,便和大儿子家商量后,经媒人提亲找了一户可靠的婆家,于秋后把年仅十六岁的志萍嫁了出去,了却一桩心事。至于幺儿挣回来的钱,除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从不乱花一文,留着给儿子长大后娶妻生子。
两年后,志轩十五岁了。母亲在志钧和邻居们的帮助下,在旧厢房宅基地上,重新盖了两间土木结构的茅草房和一个牲畜圈。志钧出了一半钱与母亲合买了一条耕牛。这是庄户人家的根本,既可耕地,又能积肥。喂养由志钧照管,两家共同使用。
经过十多年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折磨的母亲已是心力交瘁,迫不及待地想给幺儿找门亲事,让他早日成家。经大儿媳娘家的舅母做媒,于第二年秋天,给快满十六岁的林志轩娶了汪家屯子汪炳奎的随娘女儿吴正云。吴正云本是大坝子吴氏大家族有钱人家的姑娘。她出世的前两个月,父亲吴清平就患伤寒病死去。年轻轻就守寡的母亲孙氏生育后,本无再改嫁的念头,下决心把女儿扶养成人。可封建思想极其严重的公婆认为孙女儿不能传宗接代,不能继承香火,加上想独吞家产的小叔子背后煽风点火,在正云刚满一岁半时,孙氏就被硬逼着,嫁给妻子刚去世一年的汪炳奎,并强迫她把女儿也带走。
汪炳奎的家道还算不错,有田有地还有两间大瓦房。炳奎本身也有些学问,除教私塾外,还替人写状子、书信、对联等,有一份不薄的收入。孙氏带着女儿进这个家门后,对前妻丢下的五岁多的儿子汪继祥视如己出,照顾得比对自己亲生女儿还要周到,把整个家管理得有条不紊。第二年,她为汪家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汪继戈。汪炳奎对孙氏的能干、吃苦耐劳相当满意,尤其是对她真心实意地善待前妻之子非常感激,也同样把吴正云当亲生女儿抚养。在教继祥念书的同时也把正云带在身边,教她学认一些简单的字。大点后,他还教她念《三字经》《女儿经》《百家姓》等,并耐心讲解书中内容,教给她一个女孩子必须具备的品行规矩,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孙氏自从身无分文被赶出吴家嫁到汪家后,就再也没和吴姓婆家有任何往来。
六年后,正云快满八岁时,吴家一个远房叔公带着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来到汪家,告诉孙氏说,自她娘俩离家后,她的婆家一直很不顺,她的小叔子吴清阳四年前赶马车不幸坠崖身亡,丢下才两岁的儿子吴正先。一年多后,吴清阳的妻子又一病身亡。老年丧子、丧媳的公婆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孙子无依无靠,伤心过度,不久前已先后离开人世。全部家产被家族中人丁兴旺、仗势欺人的一帮坏蛋,以各种借口掠夺一空。现就剩下这个孤苦伶仃,生活无着落的孤儿吴正先。远房叔公还说,自己本该收留正先,但他家的日子也过得挺艰难,吃了上顿无下顿,他只好四处打听到这里,求侄媳念在已故的清平分上,发发慈悲,把这个可怜的孩子留下。
孙氏自从被公婆和小叔子逼迫改嫁的那一刻起,就对吴家恩断义绝,但看到面前的孩子,想到他毕竟是自己前夫的亲侄儿,和自己的女儿有着血缘关系,怎忍得下心把他往外推呢?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只好征求丈夫的意见。炳奎说:“他们可能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找到这里,孤儿一个着实可怜。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只要你不觉得太累,就留下吧。”
得到炳奎的同意,小正先留下了。这一来,孙氏既要抚育自己亲生的一儿一女,又要抚养前妻的儿子,还要照管前夫的侄儿,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正云十五岁那年,继父突然身染重病,就辞去了教书职业,家庭收入日趋减少,经济上越来越困难。
正值此时,林家托媒人上门提亲。孙氏和丈夫打听到林家的家庭虽穷了一点,但林志轩这小伙子很不错,长得标致,人又聪明,还读过几年书,而且人小却有志气,小小年纪就出外闯荡,挣钱回来养家糊口,实属难得。汪家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第二年收成后,正云的继父和母亲竭尽全力地为她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林家体体面面地娶进了家门。
正云一进这个家,就知道婆家的确是一贫如洗,但她无怨无悔,对精明能干的志轩非常满意。她的观点是嫁人就是嫁个好男人,并不是嫁给人家的家产。她谨遵继父和母亲的教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猫儿坐地守。”她要死心塌地守护这个家,尽心尽力把所有的家务和农活一肩扛下,不让志轩分心,安心外出背运盐巴,让家里过得宽余些,让操劳大半辈子的婆母也轻松些。
操劳过度的婆婆对于重活早已力不从心,所以田里的活路和家务,几乎全落在这个刚过门不久,年仅十六岁的新媳妇头上。婆婆心疼,经常对儿媳歉疚地说:“孩子,这个家真难为你了。”
正云总笑眯眯地说:“妈,一家人,还说这些干吗。这年头,谁家的日子不苦呀,我年纪轻轻的,有的是力气,苦和累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趁年轻力壮的时候辛勤耕耘,怎么会富起来呢?您老人家就别多为我们操心了。”
气力是个怪,今天做了明天在。正云说的也是实话,像她这样年纪的孩子还真没把苦和累当一回事。累了一天后,吃顿饭,泡过脚,好好地睡一觉,第二天照样精力充沛。真让吴正云觉得难熬的还是填不饱肚子的日子。一年四季,无论是做饭还是煮猪食、取暖等都是烧柴烧草,根本无钱买煤炭,屋中放着一笼煤炉仅是摆样子。长年累月,半干半湿的柴火在土灶里噼噼啪啪地响着,烟雾缭绕,呛得她睁不开眼睛。袅袅炊烟蹿出了茅屋顶,飘散在荒芜的四周,更显得这片土地的穷困与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