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却轮到林黎花问话。
“宗主运使的是什么招?”
“侠义道绝字剑而已。”
陈几喃喃的回道。
自古以来,青渠山巍峨盘踞在大地西北,山势说来不高,却磅礴大气。到了其中就是险道难行,最是磨炼人的性子。
陈几还记得初遇杨啟风时,这孩子在山道间顾盼,却又安静地等待着。
陈几许久没有下山行走,见到新面孔自然起了兴趣,于是一个闪身,在杨啟风背后出现。
原以为这小孩必定惊慌,只要再告诉他自己是青渠山鬼神,保不齐能收一名“信徒”,届时若是引进门来的弟子,就让他跟了自己做个小弟,岂不快活?
哪想杨啟风蓦然紧绷着身体,后背缓缓地靠近树干,手中提着的树枝护佑在身旁。
这让陈几十分惊讶。
问道:“既有武器,也发现了我,为何不打将过来?”
杨啟风不敢回头,只做声回答:“我见猫狗遇着凶兽,都不会贸然出击,想是世间动物自有灵性,对于强大的事物都有感知,所以我尽管没见到你,却有猫狗的恐惧。”
陈几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此刻我若打过来,你若是来取我性命的人,就会瞬间惹怒了你,片刻不能活。
“你若不是来要我命的,我先动手就理亏,免不得有番苦头。”
陈几饶有兴趣,赞道:
“倒有些小聪明。”
于是他接着问:“是谁人带你这小猫上了青渠山的?”
“是......不,我自己上来的。”
“哈哈,你这娃儿倒讲义气。我早该猜到就是我那古里古怪的师兄带你上来的。”
“这个......前辈是李前辈的师弟吗?”
陈几提着小孩儿衣领给他掉转了个身子,正对着他,拿过这娃子手里的树枝才仔细打量起来他。
见他有少年士子之气却又摸爬滚打出了许多狡狯,但眉间锋芒内敛,双颊平滑有光泽,眼神甚是清明,显见是个义气孩子。
“你上青渠山,是要学些什么?”
小啟风闻言一怔,接着又换了戒备的神色,可仍然试探问道:“青渠山能学到什么?”
“嘿,那你就有所不知,青渠山上学得到的只有山石块垒,青渠山八达岭能教的却是无尽星空。”
“这......是什么意思。”杨啟风听得一头雾水。
“也罢,你平生最恨的是什么?”
他这么一问,杨啟风不禁沉思了一番,仔细想了想他不到九个春秋的“平生”,最恨的是什么。
陈几也不催促他,只待他想上一番。
“晚辈平生最恨的,就是身陷绝路,逃不脱泥潭。”
他郑重的说道。
陈几眉头一挑,暗道:“确实不是个普通孩童,倒要教他些真本事。”
于是他横举树枝,喝道:“你可瞧好。”
那树枝瞬间刮去了表皮,光秃秃一条又散发着隐隐光泽。
林间狂风大作,氤氲雾气弥漫,一道绝断生死、无有来回又饱含着横渡黄泉、一往无前的气势就出现在陈几身上。
那气势压得杨啟风喘不过气来,一颗颗豆大汗珠从他额头落下。
他仿佛见到了无数绝路、无数泥潭,一只小猫在其中纵横跳跃,伤痕累累,却绝没有放弃,更深怀着“横断山陵渡黄泉”的气概。
“要学!”他在心中蓦然起了这个念头。
“一定要学!”他暗暗坚定着。
山道间回复平静,跌坐在地的杨啟风做好姿态,恭敬跪着问:“前辈,这招式叫什么?”
陈几嘿嘿一笑,“你说它是招式亦可。此乃燕门侠义道,十三剑诀中的绝字剑。”
“这剑诀重在心意,可谓之【祭】,古语有云‘不循其本,直绝肺以祭也’”【注一】
杨啟风有些懵懂,问道:“是什么意思?”
陈几回答:“修行中的哑谜罢了,他日自行体会。”
“这绝字剑,有绝断黄泉,摧倒山陵之意。若要横渡绝路,须得山峰做成的通途大路才行啊。
“所以说,‘做舟以绝江海’也就要看你这只小猫的气概了。”
陈几笑盈盈看着杨啟风。
“另外......”
杨啟风见陈几停顿,内心底被吊起了胃口,赶紧问道:“另外什么?”
陈几哈哈一笑:
“得水则为绝也!”【注二】
耳听一片惊呼,陈几从往事回忆中回过神来,见场上两人又斗在一处。
此刻杨啟风左手横举着“水焰绝剑”,心里蓦然感叹:“得水则为绝,决断之意也,也正好决断了这恩恩怨怨!”
于是更不迟疑,运使身法突进至林铿三步之外。
“水焰绝剑”自然有一套运使的招法,但杨啟风此刻却统统摒弃而去,只使“水焰绝剑”火舌吞吐,涨缩不定之间化为一口燎天巨剑。一挥臂,猛斩直下,全然不管什么招法。
这样惊人之势,林铿也清楚明白不能抵挡,右脚脚缘在身前一划一圈,劲力四溢激起许多水花泥渍。接着骨肉间尽是虎吼之声,身形一个偏转已经避让开去。
林铿见杨啟风已然不管招法,双拳也一分化为两掌,骨肉相击劲力鼓荡之间带着一阵阵虎啸欺进到了杨啟风身前。
林铿双掌劲力真元含蕴未放,腕肘猛沉,掌缘外分,双掌各各划了个半圈,也大出常理之外的化为一式外门双撞手。
此刻“水焰绝剑”力道用老斩落在空处,丈许形制倒没了霸气,多了滑稽。再也不能回转驰援。
修行中人心神合一,真元奔走气府神魂都没有须臾迟滞,故而死在诸如双撞手一类外门掌法之下的修行中人少之又少。
须知劲力不发,全凭力道的外家掌法都进不得修行人“一尺真身”。
林铿这一式“双撞手”却有不同,虎口脱险何等妙法?虎怅之鬼也最善不可能之事。
林铿的“一尺真身”是霸道惨烈的殉命之法,合身欺来向来是挤得别人的“一尺真身”须臾不得存。
杨啟风却不退让,也退让不得。左手中“水焰绝剑”的巨大剑身竟尔渐渐消散,剑柄后端却开始吞吐火舌,化为一口“水焰短匕”。
正持的“水焰绝剑”顿时化为倒持的“水焰短匕”。杨啟风运起劲力各各划拨而去,倒持的匕首耍出一片水焰之花。
到得此时两人也像是互有默契似的各各推出一道力量,撞在一起又跳跃分开。
这番搏杀就能渐渐看出林铿二十几年的修行。
他运使的虽然是大巧不工的【虎口脱险】绝学,劲道运转也极快,却毕竟稍显火候不够,致使有许多细微的错漏。若他换过云水宫那种绵密功法,怕是就抵挡不得杨啟风。这都是修行时日不够所致了。
而杨啟风,虽二十年来真元积累浑厚无比,性情心境也磨炼得纯熟,但久未与人动手,运使法门间意境有余却灵性不足。
古来争杀,并非意境高绝就能压倒一切。纵使你道门名宿、高僧大德,遇着了铁血军将,一式风云压顶回马枪搠来,如有灵性也够你喝一壶;甚或斩落马前,饮恨当场。
不过林铿使的一手虎口脱险截崩之法,“向死而生,一尺真身”加之壮年之躯,勇猛无畏。也渐渐逼得杨啟风这髀间生肉的半百名驹到了绝境。
但两人是谁也不会服谁。
天地茫茫,大雨濛濛,更添了冷清凄凉。
二人往来对招,时而战至高空;时而激起泥渍;时而蹬在峡谷悬崖壁上;时而落在悬崖之上争斗。
“水焰绝剑”的蓝色火舌卷着炽热无比的林铿劲气。整个谷道成了最佳的声音放大之器具,阵阵搏杀的声响回荡在谷道上空。
二人的身影转换何其快,观战的众人时时逮不住两人的形踪。百米来长的一段谷道都成了他们的战场,他们互相追逐,此时是招法尽出。
而这争斗的余波使得悬崖上的石块骨碌碌翻滚了下来,仿佛天地将倾,大地将崩。
林黎花握着伞柄的手,指节间已经发白。
她颤声问道:“结果会是如何?”
陈几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他修为尽去,此时也看不真切二人搏杀的关键了。
不过他向来凭的是慧心而非双眼。
只道:
“已经是最后关头了。两人对招多时,怕是随时都能立分生死。”
“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她一口气问道。
“不好说,谁赢都不意外,谁死都有可能。”
此刻场间气氛凝重,作为主角的两人纵然斗得好看,也好像可以一直相拼下去。身影时隐时现,一时出现在谷口,片刻又到了谷尾。像是这样的拼杀可以持续到永远。
而那滂沱的大雨也下得如此欢快,好似要与这世间无双的二人共舞。
但众人都隐然察觉,场间局势就像紧绷的丝线,下一刻或许就会崩断丝线——下一刻或许就会立分生死。
“来了!”一些有识之士在心中暗呼;陈几亦轻声叹了出来:“来了。”
【注一】:《周礼·大祝》,七曰绝祭,此处是化用。
【注二】:《庄子·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