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二十年前,杨啟风与林锵一家在津口城郊定居,原本是想过过舒心日子。但杨啟风听闻一桩公案浮出水面,凶手在喻林城杀害成千上万的人,其中不乏德高望重之辈,此后销声匿迹七八年,如今有人声称在潼川附近窥探到了此人踪迹。
于是他便马上动身前往,同时也知林锵不能须臾离开妻子,就只是知会一声便走了。
此后潼川八百里追敌,寻查当年真相。
他那么执着,除了心存正直,行侠义之事,暗自里还有一桩心愿。就是有关他人生中最大的恩人,最敬重的人的下落,那人就是带他上了青渠山的师门长辈、陈几的师兄。
此时离陈几远赴西域已经过去了六七年,如今仍未归来。他也不知陈几是为了自家长辈的那桩事情去了西域,还道先生是静极思动,云游天下去了。
他听闻那个杀人魔头在做出那桩事情之前曾和自家长辈是好友,除了寻访长辈下落之外,他倒要问问这人何德何能能成为自家长辈的好友。
可是这一查之下,也是愈查愈心惊,种种苗头都指向一个方向——虎口林家。
须知虎口镇林家如今是单脉相传,当代血脉仅林锵一人而已,上一代也只林锵的父亲林成作和叔叔林不作二人而已。
这林家在虎口镇乃至天下虽皆是名门,却又是耕读之家,虽广有田产,但在天下世家中也不算什么,既不涉商,也不谋政。甚至自家本家也是要耕种的。此外,再宽泛的“一族”定义囊括下来,本家旁枝上下几代也仅二十几人而已,家中奴仆之类也是少之又少,实在是天下世家中的异类。
那么七八年前仍在天下行走的林家人是谁,也就呼之欲出。
与此同时,林锵却听闻兄弟在潼川遇险,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动身前往潼川。
这种种往事,都伴随着浓重的黑幕,后世人看来,一眼就能瞧出个端倪。
但世间之事,往往难于评说。此间难处就在于现世背景下何人能始终与公允为伴?
修行未到的杨啟风当时哪里能够看透。于是在潼川偶然相遇的二人,却成了按图索骥下的“必然”——在杨啟风看来。
此后就是再狗血不过的桥段,一番争斗下来二人都身受重伤。
要说天底下的事精彩之处就在于人。杨啟风为何如此钦佩这个大哥?也是有道理的。
幕后之人漏算的,也恐怕就是林锵的为人。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在猝不及防遇着“兄弟反目”的情况下,在事情变得无可收拾之前,却自证了清白。
但一桩事总连着一桩事,也有老话说,“福祸相依”。两人化解了一桩危机,却又连着一桩惨事。
林锵纵然是无双人物,在毫无准备下与杨啟风大战一场,也是身受重伤。他内心底始终记挂着妻儿,哪敢耽搁,当即马不停蹄,星夜赶回津口。
而杨啟风原是随林锵一道回去,临至津口,自尊心作祟,羞于见到嫂子侄儿,就打算借酒消愁,平复一番心境。
此后的事无须赘言,想必后世贤人也多半猜到。
只消说杨啟风一夜饮酒,凌晨时分兜兜转转回到庭院,顿时十分酒意消了七分。
庭院不深,却很雅致,看得出此间主人也是秀雅的人物。而此刻墙倒楫摧,静谧之下带着厚重的阴霾,往来风声不断却又另类“静谧”。自古以来,了不得的人在死去时都有“天地恸哭”种种,此刻在杨啟风看来怕不就是这样?
只不过一念之差,却要为敬重的兄嫂收尸。想那林锵,如此男儿,却死在这津口僻静庭院。
杨啟风只觉得胸口烦闷,一口逆血顿时喷了出来,伤重酗酒之躯跌坐在地。他只觉得悔恨无比,原来想着回来之后要如何道歉认错,却原来是矫情使他避过了一死?那倒不如就此死了吧!而与大哥初遇时的种种也涌上了心头。
修行一道,有种说法叫走火入魔,与之相近的、一线之隔的就是所谓“魔道”。
修行重在行知合一而平淡见“真”,但人这种生物,却是天底下最难揣测的生物,所以不会有什么“魔兽”“魔禽”,只有“魔人”而已。
值此情绪动荡,悲伤与悔痛种种都翻涌无比的时刻,却让他将侠义道与虎口脱险相合,那记忆中种种,林锵似握非握打凌风子的一拳,也随着他的悲愤一起喷薄而出。
他不过只为发泄而已,一指一拳挥舞而出打在院墙之上。雅致院子又经历一次洗礼。
可他万不能知;幕后之人也绝想不到的——原本在门窗上的布置只是行事慎重下的后手——如今院墙上的“后手”更叫人大呼“原来如此”。
等他平静下来将兄嫂装殓却马上想起侄儿侄女,于是闯进房中,入目却毫无人影,原以为那些天杀的连孩子都要掳了去?但只片刻,一阵清凉如水的感觉淹没他心头,淡淡光华中一熟睡女婴正悬浮空中。
看到小黎花的那一刻杨啟风是如此喜悦又是如此心酸。同时他也知道,这是嫂子秦紫珮的封镇,天底下封镇之术恐无人能出秦紫珮之右,若非杨啟风到此,谁能找到这女婴?
这却是秦紫珮对他的信任了。这让他又是一阵羞愧一阵心酸。
他暗自发誓,必然要将此女养大成人,绝不辜负兄嫂所托。
要说杨啟风,这是个怎样的汉子?他当时必然是想要为兄嫂报仇雪恨的,却在此刻再也不想纠缠于这仇恨。他深深知道为兄嫂招来杀身之祸的是什么——必然是秦紫珮身上的秘密。也知道这秘密现在必然着落在小黎花身上。那么自己一定要让小黎花远离这些阴谋勾当,做为一个正正常常的人家女孩儿长大。
这就是林铿回来后既找不到一具尸骨,也找不到妹妹踪影的原由。原是有人捷足先登。这却让他对仇人更加的痛恨。
待得二十年后,这两人相逢于此,恩仇并举,却绝无可能相安无事。
往事休再提。
此刻林铿心中怒气勃发,那声声大吼像是要掩盖某种不安。
他多想饱尝这奖赏意味的快乐,却又被某双大手紧握着心脏。
杨啟风毕竟修行四十载,深知这条好义的汉子挣扎在怎样的深仇大恨与救命恩情之间,那些反问,那些行将报仇之前的反问,都只是为自己找些易于着落的话题,以免心思愈发复杂罢了。
林铿不甚明了自己的心思,缘是情绪复杂加之修为不够,杨啟风却看得明了。
看得明了就愈发心痛这个汉子,也知道再僵持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不错,天底下有这般本事的除了本庄主还能有谁?”
他这话说得傲气,其实有一半也是真正的傲气,只当他是多年沉寂终于还是有几分不甘吧?
杨啟风故作随意的瞟了一眼林铿,见他果然色变却还稍显犹豫,咧嘴一笑道:
“我晓得你心中难处,不过救你只是为了报你父辈旧情,而不在于你。”
他心想,我在你心中若是仇人,必然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与你父辈也没有什么旧情,如今这种话说出,你也不能忍吧。
这种话确实是说得困难,听的人也会觉得刺耳,勿须管旧情有或没有,天底下的人也都知救人即救人本身,没有报旧情这种牵强道理。若是没有救人之念,旧情再重再浓,也不会去救人。这全在救人一方的慈悲侠义心,也是为人的道理。
但此刻这一句话,就像热油浇在烈火上,怒气勃发的林铿只会感觉这个杀人凶手居然还有脸提“旧情”,顿时忍耐不住,翻身坐起,大喝道:
“无耻鼠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