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几从一场没有美梦与恶梦的睡眠中醒来,迷迷糊糊中有些惊惶,他想开口大叫,又忽然感觉到左臂的重量,顿时感到心安。
这标致的人儿,恬美的睡态,教他的心瞬间填满甘甜。多少年来那些时刻在沉积的孤单,都是在他修行过程中不刻意的被洗去,此刻却全又泛了上来,但他不觉得寒冷,因为正是感觉得到孤单才能更好的拥有温暖,与之相反,感觉不到孤单才真正是悲哀了罢?!
林黎花长长的睫毛抖动着,这让陈几赶紧别开了脸,但之后就没了动静,陈几犹豫了一番,悄悄转过了脸。
这让他更加尴尬。因为陈几刚好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既是恼怒又感开心,恼怒得是被这女人捉弄了一番,又为她能够完全的向自己表达喜怒感到开心,这真是非常矛盾的心境。
林黎花带着一丝促狭的眼神,揶揄道:
“天都还没亮,先生倒是起得早。”
陈几这时才注意到外面还是昏沉沉一片,根本没有天亮的迹象,不禁右手一掐诀,才松了口气。
“这就是常说的黎明前的浓重黑暗了。”陈几笑道。
“能不能得到黎明可要看老天爷的心情呐!”
“这么说来倒也是,那么,贤明的黎花小姐,您现在的心情如何?”
“还行吧,向你道谢的心情还是有的。”
这番互动下来,两人不禁噗呲一声一齐笑了起来。
陈几笑了一阵,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昨晚最后,我好像没有说出心声吧,你哪儿学的读心的法术?”
就在昨晚事件的末尾,陈几在心里自嘲要听天由命,最后却被回了一句俏皮的话。
“你当时那垂头丧气,听天由命的难看表情,真以为是一般的明显吗?”她神色冷淡,语气满含嫌弃。
接着又是一阵熬人的沉默。
原本人与人的交流互动,就是互相迁就。各种情绪来得迅猛去得也快。一人紧跟另一人的步伐才能让谈话顺利的进行下去。
但要知这两人中的陈几,几百年来的交际寡淡如水,不说话的情况才更符合他的性格;这两人中的林黎花,更是冷淡的性子,从来不会成为谈话的主导者。
但他们心底或许都知道,不能让谈话就此沉入叫做“不合”与“沉默”的深渊。
这个时候陈几才深知自己在这方面能力之薄弱,但这时总还是要开口的,于是。
“你昨晚如果跳下了车,打算怎么办?”
林黎花似乎松了口气,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不知道呢。”
如果就这么回答,意味着谈话又将在回话模式的诅咒下终结在“不知道”上。
“我应该有两种选择吧,但终究没能下得去,没经历过‘事到临头’就确实是不知道呢。”
“嗯,说的也是,若不是这么为难,你昨晚就不会哭成...唔?!”
这一肘顶在陈几软肋,病重的陈先生如何能抵挡?反观始作俑者,偏偏一副冷淡的模样,就算让她证明这是陈先生平地摔的体质发作自己撞的,也是很能令人信服的吧。
“你早知道了吧......我的身世。”
“嗯?嗯,毕竟当年的事儿我多少了解一点。今次啟风都那么说了,虽然没告诉你我后续的发展,但江湖传言也不少,了解的人稍微一想就知道了。更何况......”
“嗯?”
“他给那份手札的时候......我可是深刻了解到了他的用意。
“话说回来,被自己的弟子那样拜托,就算是我也很觉得悲伤呢。那个傻孩子。”
“可是你也不能怪罪宗主,对吗?”
“是啊,那个选择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不那么做恐怕他今后都没法安心活下去。”
“可是,这样做才更难活下去吧。”
她似乎有些生气,可有句俗话:“气量小才更要少生气呢”这样一想压根就气不起来。
“那么,你之前说的两个选择,可以用语言说一下吗?”
虽然彼此明白,但很多事情说出来才有益于解决,如果不能达成共识,至少能去掉芥蒂。
林黎花深深的看着陈几,明亮清澈又似乎富含宝藏的黑瞳在此刻存在感是那么强烈——尽管车厢里暗得很。
“第一呢。”她看似轻松的开了口。
“杀掉那个叫林铿的,一切就解决了。”确实很轻松呢。
陈几虽然不惊讶,却为她的语气感到心疼。
而且......不管这种选择能不能解决问题,首先......
“林铿,是林锵的儿子呢。”
“嗯,我知道。”
“也是你哥哥。”
“我知道。”她终究还是有些情绪低落。
“那,第二呢?”
“第二,就好好报一报深仇大恨,把宗主、把宗主杀了、吧。”轻松吗?快要绷不住了吧?
“但你也知道,啟风并不是凶手,只是一时差错,受人利用,而杀你父母的另有其人。”
“我看了手札的。”
林黎花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陈几,这让他如何不尴尬。
他暗恨自己一时为平静的交谈所迷惑,忘了身边可是如何教他方寸大乱的少女。
陈几不得不咳嗽了两声,掩饰着。
“你一下子就相信了啟风手札上的叙述,想必潜意识里还是对啟风很信任才对吧。”
林黎花听了一愣,眉间努力的想做出皱眉的动作,耳目聪敏的陈几甚至像是听见了她眉头渐渐紧锁起来的声音,甚至脑补着沉重锈蚀的铁门试图紧紧闭合的画面。
但,脑海中似乎响起了反弹挣扎的巨响,错牙交互的铁门轰然打开——林黎花终究放弃了皱眉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唔......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我大意了。那么能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吗?”
陈几有些惊讶。
“不要有怀疑不是更好吗,那样也能活得更轻松吧。”
“活得太轻松就是对身边的人的不负责。”她坚定的说。
“那好吧,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啟风是值得信任的,抛开他过硬的人品不说,单单是他与林锵之间的兄弟感情,便不可能杀害你父母吧。当然,也不是说林铿不可信,只是或许复仇的对象被搞错了也不一定,而且啟风似乎也对你哥哥、林铿,非常愧疚。”
“嗯,确实呢。”她表示赞同。
“退一万步说......”他似乎想起了某些并不有趣也并不开心的往事。“如果他们之间的兄弟感情并不像料想的那样能够阻止一切坏事的发生。
“那么,为什么到最后他要带走你并抚养长大;为什么要放任你的哥哥成长至今?”
“嗯......”
“还是说啟风其实是这样的变态——就是要在今时今日见识见识兄妹立场相对,各自相残的戏码?”
林黎花脸颊一阵绯红,激动的说:
“怎么可能,宗主可是你自己的弟子啊!”
“说得太过分了吗?那只是假设啦。而且我昨夜若是没能阻止你,现在不定是什么样呢。”
林黎花标致的脸蛋儿上绯红渐退,显得沉默,仿佛若真是那样,就会成为今后的噩梦。或者说,她昨晚看完手札,情绪失控要去做些什么的时候,潜意识里是抱着之后就死去的觉悟吧——为了摆脱一切的痛苦。
“你说的也有道理呢,但宗主不会这么做的。”
她显得很坚定。
陈几同意这样的坚定。
“所以说,那家伙摆了我一道呢。”陈几苦笑,这弟子也太自作主张了吧,要是身为老师的自己没能拦住这少女呢?那岂不是很丢面子?!
“那就是信任呐。”
陈几心中一颤,林黎花那黑瞳中,少有的清楚地表达着温柔的笑意,是真正叫人心醉沉迷的温柔。
“信任...吗?”
陈几回过神来,笑道:
“那么,整理一下信息吧。”
林黎花点了点头。
“啟风在二十多年前,被我撵下了山,偶然,或者说‘命运’的必然使他碰到了你的父母,林锵,然后......”
“我的、母亲,秦紫珮。”
“是的。他们因为夺了凌海四剑的佩剑从而打算一路南下,离西域马场远一些。之后呢?手札上应该更详细些吧。”
“嗯,宗主的手札上说,他们一同行走天下,旅行到各地,期间和凌海四剑又交锋过两次,杀了其中一个,之后就总是遭到些莫名组织的追杀。”
“莫名组织吗?”陈几嘀咕着。
“然后也是那段时间,闯下了豪义双绝的名头。至于我的父母,似乎是通过什么契机,正式结为了夫妻。里面好像还有许多隐秘,但宗主没写。”
陈几能明确感觉得到林黎花心中的疑惑,这在以前简直不可思议。
“啟风曾对我提起过,他说这是他大哥,你的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秘密——和你的母亲有关。所以不能轻易示人,即使在这相当于‘遗物’的手札中也坚守着这个原则吧。”
“嗯,这样啊......你还真是狡猾呢。”她把头抬起,仰视着陈几的双眼,陈几的眼睛时常内敛着锋芒,在那之上,即使在病重欲死的日子里,也总有层抹不去的,置身事外的名叫“呆滞”的雾霭,就像坐在酒店门口,望着人来人往芸芸众生的乞丐。只是前者是天生性格与漫长岁月的交互积淀;后者是失去朝阳,被名叫“人间”的气氛排除在外的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