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道从东北方向延伸过来,跨山涉水、蜿蜒不断。它一头连着前往江南的通途;一头却愈来愈是难行,一直通到渒城,只是通往渒城的路上又有许多支路,其中一条便通往沂水镇。
沂水镇在历史上存在的时间久远到不可思议,若是查看古籍,近千年的历史痕迹中时时能看到它的名字。同时期的其他村镇要么发展成了名城古地;要么湮没在了历史尘埃当中。而它,却不为所动,以不变的姿态应对着世间变幻,那镇子仍是镇子,那名气仍然不大。
尽管它名气不大,在人世间却又有着它的独到之处。一则是它所产的特产独特而不可替代,一则是它本身所带有的古老色彩以及这镇中所流传的种种传说。
而近几十年来,沂水镇的名气在世间却有不小的提升。这种名气却全不关它本身的事儿,只赖定河亦即沂水河旁边的一间草亭,此亭名为“风波亭”,始建于近四十年前。传闻此亭有种种神异,建成之日鬼哭不断,时常泛滥的定河腾起浓浓雾气,三月不散。从此再也没有过水患,那条河像是被压住了龙身,再也不敢造次。
只是沂水镇虽有这种种传闻,来到此地的人仍旧不多,盖因沂水镇实在是太过偏僻,交通也非常的不便利,除了近几十年有些好奇心重,冲着风波亭而来的修行中人外,也就只有每年两个季度末时结伴而来的商人而已。或许也有一些个旅行商人途径此地时进入沂水镇做些小买卖,但这样不稳定出没的外来者就让人提不起什么期待了。
此时正值七月,天气非常的燥热。在一条硬邦邦、并不平坦的土路上一前一后行驶着两辆马车。自然是陈几一行人。
陈几躺靠在车厢尾部,一口一口的喝着茶水,一边撩起袖子扇动着,想要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带来一丝凉风,但实际上也不过求个心理安慰,动作间产生的热量恐怕还要更热一些。
“太热了。”陈几额头渗着汗珠,不停的说着‘太热了’。顾羽勉强一笑,脸上也都是疲惫之色,但他却不觉得热,毕竟一身修为在身,生理上的温度调节也不过是小事尔。只是自从峡谷危机后一别,一路行来已经有七八天了,每日餐风露宿,这样的旅行也实在是磨人了些。
至于陈几,那就不用多说。一个修为尽失的燕门掌门,丁点儿真元没有,每日间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仙之浅唱——对和祭魂咒’的折磨,如今又是旅途劳顿又是燥热难当,也是难为他了。
陈几把茶杯扔在几上,撩起窗帘眯着眼看着窗外。窗外阳光正烈,视线内的景物当真是模模糊糊,扭曲不已,像是要被这烈日蒸发殆尽。一声声蝉鸣在这午后此起彼伏,夹杂着马蹄声、车辙声,倒也很有趣致。
陈几默然片刻,突然大喊一声,“蝉在叫,人坏掉!”
后面紧随的车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接着就见睡眼惺忪的青梅探出头来,一手捂着额头,恼怒道,”陈几!你发什么疯!“
陈几翻了个白眼,“你管我。”
“你!”
陈几却不管她了,侧头看向马车车架,只见车厢旁露出一半的草帽帽檐,于是问道,“还有多久到沂水啊?”
帽檐下的脑袋侧了侧,“大概傍晚就能踏上去往沂水的支路,到那里休息一晚,明日再加快些速度中午就能进镇子里了。”
“不能连夜进镇吗?”
“咱们又不急,还是让马匹休息下的好。您就再忍忍。”
“好吧......”
陈几只好作罢。
他把帘子一放,窗外的蝉鸣和马蹄声都变得细小下来。他索性闭上了双眼。
静下心来,在这晃悠悠的马车上,耳闻着阵阵蝉鸣,迷迷糊糊中就这样浅浅睡下了。睡眠有时是人们用来逃避现世的好法子,不管有多么燥热,不管身体上有多么的痛楚,也不管心灵上受着怎样的折磨——一睡足以解千愁。这也是借酒能消愁其中的一个道理,喝醉了莫不都是睡了过去?
顾羽见陈几睡下了,手一挥,车厢里燥热尽去,清凉顿起。然后他也不欲打扰了陈几的梦乡,轻轻退出了车厢。
蝉儿鸣叫得欢快,午后是一阵阵争先恐后的躁动。一行人在这条道上走了一个下午,终是到了傍晚时分,西边的云彩尽皆染得通红,视野里也全是橘黄的色彩。那蝉儿到了此时却是一声长一声短,不急不缓适意的鸣叫着。
车架上顾羽和林铿两人原本是沉默体会着旅行带来的孤寂,此时却通通支起了身子,探头看去。
前方是个三岔路口,通往不同的地方,最左边的岔路口聚集着一二十人,一个个靠在货车旁互相递着水壶酒囊。
林铿二人对视一眼,驱车靠近了些,前方的人也警惕的看了过来,在彻底进入警戒线之前,林铿一个呼啸,示意停下来。
林铿打量着这些人的同时那些人也在看着他。但他不知为何,不禁有些厌烦了这样的场面,于是直接下车问道,“对面主事者谁人?”
对面人群一阵骚动,片刻间在人群中挤出一个满头大汗,矮胖如球的中年男人。男人艰难的排开众人,一手拿着帕子擦汗,一手搭在鼓突的肚皮上,然后不断点头哈腰,“鄙人就是、就是益祥行在这里的主事人。”
他这边一手擦着汗,浸透了一整张手帕,也不知这人从哪里掏出来的,眨眼又换了条帕子。这人尴尬的笑着,饶作不好意思的道,“鄙、鄙人叫孔林煜,大伙都管我叫孔帕子,算是个亲近的外号了。”
林铿顾羽在这个孔什么帕子的出来时就对视了一眼,心下里都暗暗提防这人,明明如许多出场的方式,偏偏要挤着人群出来,显出自己威望不够,姿态很低的样子。但孔帕子出来的时候人们下意识避让的小动作哪里逃得过二人的眼睛?只好说这个益祥行在这里的主事人是个会做戏的人,他俩也不欲揭穿他。
“益祥总铺远在万里外的燕国国都,如何会到这西南小国陈国境内的偏僻地方?”顾羽好奇的问。
“这位兄弟有所不知,原本渒城掌管这一带生意的商行并入了我行,这生意就也让我行接手了。”
“那你们这是?”
顾羽却是知晓些门道,对于商行中人而言时间就是金钱,一刻钟不知道能产生多少倍的利益,万不会像他们这样傍晚即歇。他见商行中人有不少气势或沉稳或飘逸的人,想来都是些有本事的修行中人。有这样的人在,夜犹如昼一般赶路根本不是大事儿。
孔帕子听到顾羽询问,不禁换上一副担忧的表情,“我行欲前往沂水镇接手在那里的生意,现在正值七月,刚好赶上曼陀罗花期果期相接,正是眼下的丰收季度。”他顿了顿,擦了擦汗一脸苦相,“原本就落后了许多,到时能接手的生意恐怕就少得可怜了。哪里想得到先前差人回报前方有恶匪拦路,现已天暗,为保万全就打算在这里休憩一晚。毕竟一进这条路,到时连个回还的余地都没有,倒不如这岔路口来得安全。”
“那倒是。”
他们这般交谈,倒是孔帕子这边将来历行径和盘托出,偏偏没问过林铿一行人的身份,显得非常的奇怪。
而在人群后面,一个生得倜傥的俊朗男子正略带嘲讽的看着交谈的两方,拿起酒囊抿过一口,暗忖:这胖子倒是会做戏,但对面的也都是些蠢材,自以为看穿了对方的把戏于是按兵不动吗?俗!都不过俗人尔!
且不提他这心里多少嘲讽鄙夷,多少自我感觉良好,这人听得孔帕子一声惊叹:“原来各位朋友也是要去沂水镇?也是来做生意的吗?看着不像啊。”
“我们不是商人,只是久仰风波亭大名却从未得见,故而来见识见识,再者是要探望一些个故人。”
“咦?你们这话可就前后矛盾了。”
“哈哈,是好几十年前的旧瓜葛了,现在故人是否还在犹不可知。”
“原来如此,那我们倒是能结个伴,哈哈哈。”
“说得是啊。”
俊朗男子不禁撇了撇嘴,心下更加不屑,举起酒囊刚想来上一口,却不禁愣住了,有些讶异又有些惊艳,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青叶领着蹦蹦跳跳的青梅向这边走了过来,但他的目光却落在跟在最后的一名着淡蓝色衣衫的少女身上,那少女生得娇小,面容标致,目光微垂,怀中紧抱着一口薄瓷坛子。这少女自然便是林黎花了。说起来黎花虽然生得标致,但却并不是让人一看就不能自拔的绝色——所谓绝色,莫不是仅此一位才能称绝?黎花万万是没有这等姿色的,倒是她那恬淡的气质更教人难以自拔些,而气质这种东西哪是一对眼就能深刻体会的?如此说来,这从未见过黎花的男子有这种表现就实在是让人难以预料了。
俊朗男子默默的拧紧酒囊,嘴角挂起一丝满含深意的笑容,就想穿过众人迎向前去。
只是这时头前那辆车里下来一个男子,那男子步履蹒跚,剑眉入鬓,一脸的苍白憔悴,但却让这人心间莫名的涌起巨大的恐惧。
陈几有些惊讶于眼前突然出现了这许多人,于是他慢慢的走了过去。
黎花听到背后有动静,转头看去,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陈几走起路来有些艰难,心里还是不自禁的有些担心。
平常境地下,有了担心便去关心,这是林黎花的做法。只是如今......
她也不知怎么,仍旧是伸出手虚领了一下陈几,然后塞给他一只锦袋,便回过头去既不看他也不远离。
陈几一愣,接着轻笑出声,打开锦袋只见暮光下一枚形似玉珏的玉饰正透着莹润的光泽,玉饰上丝毫花纹也无,扁平的形制中心却是透明的,内里有大如黄豆缓缓转动的由六角形琉璃造就的一枚透明蓝色封镇。
却是一枚冷玉。
怪不得锦袋入手冷澈如冰。陈几心里头此刻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总觉得自己有许多该想通的关窍没有想通,如果事情能够快速而顺利的解决,至少黎花在送他这枚冷玉时还会再跟自己说上两句吧?而如今呢......
他低头沉思,无意识的揉搓着锦袋,突然想到,这锦袋......是她亲手缝制的?
接着又暗嘲自己心思如此怪诞难堪,区区二十来岁的女孩儿就把自己镇成如今模样......
“叽叽叽!”
“砰!”
还没等陈几捋清思路,一阵阵奇怪的声响传来,让他倏然惊醒抬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