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姑听说骠骑将军和夫人到了霓裳坊,满脸堆笑,亲自过来,引着去病和子瑜看石院。
琴姑一边笑着,一边道喜:“恭喜夫人,将军大战归来,封了大司马。将军既是君侯,又是三公之一,夫人您富贵着呢。”
子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当然,我知道夫人不看中这些,不然……”琴姑一眼瞥见去病那不屑的眼,打住了后面的话头。
知道琴姑的秉性,也知道琴姑所指何事,子瑜轻轻袅袅前行,一脸淡然地说道:“过去的事,请琴姑就不要再说了。”
琴姑知道犯了禁忌,赶紧低了头,热情地招呼着,不再说那不喜之事。一路上,琴姑那喜悦的凤钗就欢喜得连连啄米,不停地晃来荡去。
笑得嘴都合不拢的琴姑引着子瑜向石院走去,“这院子,将军早已买了去,委托我看看,我日日都唤人打扫,保持着原样。来,夫人,请进。”琴姑推开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门。
院门一开,那汤圆就顺滑地进了院子,昂着那傲然贵气的头在干净如昨日还住着的院中到处走动,仿似这里就是他的领地,还很傲气地打量着那些不熟的坊间之人。
子瑜眼色已变痴痴,那曾经的昨日滚滚而来……
一睁眼,是琴姑那脂粉脸;再睁眼,是兰儿那稚嫩的眼,耳边是李木子叹息的话语……
子瑜那泪珠子在眼中打滚。
院中那一丛翠竹摇曳生风,竹后那树海棠正饱满开放,红艳艳地看着昔日的主人,空中无香也胜似有香气儿般气息翻动,韵味十足。
院中那大树,冬日落了叶,如今也是满树的绿茸贴枝,招展而立。
那喳喳闹腾的燕子仍在梁上开着欢迎宴席,不时低着头看着昔日的主人;那敞开的大门是那样的熟悉,屋里是自己曾经的苦痛和悲喜……
感怀的子瑜仿佛看见珠儿站在廊下笑看她踢毽,玉儿在细说瑾公子的好,兰儿端着茶盏呆呆地看着赵勇,霍祁在院中打拳,霍连正将一车的吃食拉入厨房……
随着那既喜又悲的泪一一掉落,子瑜跨步走进了屋子,那屋内好像还有熟悉的味道……
那矮椅静静地矗立不语,子瑜好像看见她那病腿被珠儿跪坐着轻轻揉搓,微笑的春儿端着茶碗过来了,爱皱眉头的菊儿也小心地端了药碗来……
转过那如今已不算高大的幔帐,自己的卧榻依旧,那去病曾经睡过的长榻也还在,只是床上已空无一物。
子瑜落寞的脚走了过去,伸出那不舍的手一一抚摸,另一手上的娟帕抹着脸上那泪水的眼。
看见子瑜伤怀,琴姑慌忙解释:“夫人曾经用过的物什,当日回府的时候就搬走了一些。莫公子住后,也将自己喜爱的东西搬走了,如今只留了一些大件在院中。”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有喜有悲有痛,”子瑜游移的泪眼看着去病,“幸喜,我等到了你。”
去病负手于背,怅然慨叹:“我的一个过失,令我们分隔四年余,我差点就失去你!”
“明珠读书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子瑜咽了眼中之泪,点头道,“我们没有大任,但也算是应了这句话。”
子瑜缓缓转身,只见卧榻窗外,光影婆娑,摇曳生动。
“算起来,我竟有四五年没有过来了。”子瑜唏嘘叹息,抹了眼中的泪。
琴姑弯了腰,恭维道:“夫人住着高大富丽的侯府,石院当然不能与之相比。”
“石院虽不算什么,但这里是你的回忆,也是我的记忆,你过来看看也好。”去病看着子瑜感怀的眉眼说道,“就是不要太伤心。”语气出奇的贴心关怀。
“在长安,我就这两个家:府上和石院,石院也是我的家。”子瑜慢慢移步,一间房一间房地看着,“我在这里卖乐,”停了脚步,好像听到了陌生的琴音,“隔壁还有人住吗?”
“自你走后,将军照顾,让李琴师去了乐府。他那院子已住了新的琴师,可能是他在抚琴。”琴姑那眼发亮,很是羡慕,一张嘴就说道,“我还听说,李琴师夫人很争气,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一家很是和乐。”
去病寒冷眼光立时就射向琴姑,摸爬滚打多年的琴姑已是明白,眼色一抖,忙躬身歉意道:“夫人恕罪,请恕我说错了话。”
子瑜心思根本就不在话上,倒没听出什么来,看着琴姑,脸上露出些微诧异,安慰道:“你又没说错话,恕啥罪?”
琴姑尴尬地咳了一声,赶紧用那好像不会说话的娟帕抹抹嘴,掩饰了过去。
子瑜那思绪继续游走,“我知道,他搬出了坊,在东市安了家。”
琴姑跟着也伤感起来:“夫人走后,坊间生意淡了一些时日。莫公子来后,坊间又红火起来。他走后,坊间也就恢复了原来模样。”
“他当然是大家子,我无法和他相比。”子瑜神往,好像在听曲,那说出的话也悠远有情,远远而去……
子瑜继续感怀落泪,一不留神有些趔趄,被去病一把抓住,没有倒地。
“夫人说笑了,夫人当日的琴音也是一绝,夫人的歌喉也很好,只是夫人不愿示人而已。”琴姑当然不知道子瑜的心思,看见子瑜又掉泪,就怕又是由于她说错话得罪人,不露痕迹地恭维道。
“我是以琴卖艺过日子,莫纳是痴爱乐音,以身献乐,我根本无法比拟……”话未完,子瑜那哀伤回忆的腿一软,又差点摔倒。
子瑜磕磕碰碰地停停看看,那眼泪就没断过,很快就被去病拉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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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子瑜跟着去病去了长安河畔。
河边柳树垂着绿绦,诗情画意般依水傍城而立。那漫天飞舞的如雪绒花般的柳絮,洒落喜笑人群中,点点细绒拂面,眼神一个恍惚,痴情的人们就会以为身在那高雅的水墨画般的意境中,不由人不慨叹春天的美丽。
河中,子瑜和兰儿她们一起欢畅地戏水,你一捧,我一掬地互相泼水,子瑜哈哈大笑,没有一丝的拘束,令身边的其他女子和男子都惊喜侧目。
见子瑜心情好,去病也挽裤卷袖下了水。子瑜贪玩,就想整去病,可女子毕竟不如男子那么有气力,几场水战下来,早就没了气力,被呵呵大笑的去病淋湿一身,如此,还不离去,最后才被去病从水中强捞了起来,硬抱回车上换了衣裙。
之后,去病不许子瑜再踏步入河,子瑜无奈,只有跟着去病去了郊外,徜徉万株桃林,喜看那树树桃花娇羞开放。
马车前行,子瑜见到了旧景,喊住了马车。
两人手牵手踏步进了那熟悉的客栈,小二哥早就嘻嘻笑着迎了上来,热情的手一抬,拱手道:“将军,好久不见了。”又赞叹道:“夫人,更美丽了。”
在客栈坐坐,王氏一家特别高兴,离去时,很是依依不舍……
四月过来一直就是漫天阴雨,好在二十日时,太阳露了脸,子瑜才松了一口气。
二十一日,渭河边,子瑜斜坐矮椅上,看着去病脱了衣裤慢慢下水。
看见去病那一身的伤痕,子瑜很心疼,特别是莫纳胸前一剑是那么触目惊心,那师傅的腿上一箭也是醒目刺眼。
子瑜看着那被她的亲人所留下的疤痕,没有心思游水,静坐椅上遥看去病脑袋一沉一浮,思绪跟着飘远……
等到去病游够了,上了岸,子瑜赶紧抱了披风过去,汤圆也过来蹭着身子。
“我没你那么娇气。”
见子瑜手忙脚乱给自己穿衣,那披风差点掉落地上,去病一把抢过披风就围上了身,遮住了那伤痛。
“不是你娇气,我是看着你的伤有些不忍。”子瑜心中酸疼,语声更疼。
“是个军人都有伤,你也不必感怀。”去病柔和的眼看着子瑜,宽慰道。
晚上,没有星空,只有墨墨的云层压着东去的河流静默不语。
草地上,一几而立,烤肉、菜肴、美酒样样齐全。
子瑜端着酒盏,那无耳玉杯烛火下温润沁香,子瑜一口一杯地下肚,远远痴看着河对面黑黑的天际,那是北方天地……
“这里就像居延边,我是不是回去了?”子瑜仿佛醉了,一回头,就看见身边的去病正眸眼深沉地看着她,“不对,居延边没你,我还在长安。”
“为何没我?我送你去的居延水。”去病那眼深如海。
“我病好了,就不见你,只有莫措和莫纳陪着我,”子瑜看着周围,眼色痴迷,“我也没见莫措和莫纳,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都有自己所爱的人了,你只须关心我就够了。”去病那声音很厚重。
“你是将军,你是天子的人,你要还债,你不是我的人。”子瑜脸色有些乱,说出的话更乱,“不对,你是我的人,我应该关心你。”
子瑜眼神越来越迷离,轻轻一问:“你会度过难关吗?”
“如今天下太平,有何难关?”
“没仗打了,你的难关就来了。”
去病笑起来,大碗喝酒,眸眼深深,感慨而语:“我不打仗了,就陪你,你就是我的难关。”
“是……”子瑜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迷惑渐渐布满双眸,“我就是你的难关……”
“你还没醉?”
子瑜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出的话好像那远方的风徘徊着不忍离去:“我没醉……我要好好陪你喝酒……”
晚上,夜雨淅淅沥沥落了一夜,两人也缠绵一夜。
晨起,子瑜不顾细微雨尘,就跑了出去,濛濛雨地里,仰头深深地吸着那不舍的清爽空气。
去病也跟了出去,沐着密密麻麻的细雨,畅快地大口吸着最清新的晨间气息。
“你记得你最初是怎么说的吗?”子瑜回头大喊道。
“我说了甚?”
“你说:你叫陈霍,雨在上的霍。”子瑜那眼痴痴地看着去病,还有去病身后那茫茫的天地,“我沐在这雨中,就是你在看我,是不是?”
去病一愣,眼色一沉,低吼一句:“你又在胡说!”说完,一把抱起子瑜,就回到帐篷里。
青儿赶紧上来给子瑜换衣。
在马车里,去病眼眸深深地看着子瑜,“你心中有事?”
子瑜懒懒地躺着,打了一个清凉的喷嚏,“有,我记得我在树林子里淋雨,没有挣到铜子,我饿了肚子;在那河边大树下,我无路可去,我差点抹了脖子。”
“好,好,好,我不问了,你就不要再想过去了。”去病眼色微微一跳,不再说话了。只要子瑜一提以前的伤心事,去病就要打住话头。
回到长安,进了城门,子瑜喊着就去了魏府。
府外,停了马车,汤圆一溜烟就进府远去畅玩了。
瑾公子见了汤圆,没等下人来报就快步亲自出府迎接,玉儿则在庭院内含笑等着。
四人慢慢在魏府游园,去病抱着小瑜,小瑜很是开心。子瑜也高兴得不得了,和小瑜不停地亲热。
后面的兰儿和赵勇说着话,慢慢跟着。
“夫人,你还不将兰儿嫁出去?”玉儿笑道,“你要留兰儿到何时?”
“兰儿还小,”子瑜心疼道,“我舍不得她离开……”子瑜那眼神又迷离了。
“兰儿十八了,该嫁了。”玉儿提醒道。
“是呀,兰儿都十八了……”子瑜又要掉泪了。
“好了,我不说了。”玉儿叹气。
在魏府吃了晚饭,马车才缓缓离去回府。
知道子瑜离不开兰儿,回府后,去病还是劝子瑜,应该让兰儿嫁人了。子瑜仔细思量了几个晚上,才和郑氏商量了,在府中后院,挨着珠儿院子,给兰儿也选了一院落,又通知芷若,让芷若准备兰儿大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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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一到,子瑜就跟着去病去了朔方大营。
这次,去病虽仍然陪着子瑜同行,那脸却常常阴着。离大营越近,那脸就更暗,子瑜问他为何,去病淡淡道:“军中之事,女子不要过问。”
没办法,子瑜只有问破虏,破虏叹息:“将军想会单于,可全国无马!”
问霍祁,霍祁憋气道:“公子杀了李敢,心中郁闷着,军中诸人听说后,更怕他,都怕他把气撒在他们头上,人人躲着他,公子很孤独。”
子瑜听了叹气,却安慰去病:“你大败了匈奴,如今,边塞安静,匈奴不会侵边了,也是好事。”
去病看着北方天地没有说话。
立秋后,子瑜就跟着去病闷闷地回到了长安。去病心不畅,子瑜心也伤。
过了几日,莫措带着茜兰过来说话。一家人都在花园中慢慢走着。
莫纳和明珠带了茜兰游园,留下子瑜和莫措碎步后行。
“你不是说不走了吗,怎么,你还想回去?”
子瑜大眼关爱地看着莫措,“我如果走了,你和莫纳要好好过,我在远方会祝福你们。我走了,你就是姐姐,你要好好看着玉儿和兰儿,还有嫂子,珠儿……就算了,她会去祁连,你抽空去看看她就行了。”
莫措很惊讶地问道:“这些都没问题,可天子准许?”
“不知道,准了就走,不准就不回去。”子瑜躲开了莫措探究的眼光。
“你在长安好好的,为何要回酒泉?就因为李敢的事?你回家的路很远,日子会很苦,你能习惯吗?”
子瑜心中不断叹息,嘴上却说:“我想回去,但还不知道能否成行。”
莫措凝神细细地看着子瑜,看得子瑜心中很是心痛。
“我以前在草原,见你去长安,就想,我也许就永远看不见你了;不想,我也来到了长安。如今,你想回故乡,我就不劝了,只是,你这次走了,我可就真的不容易再见你了。”莫措心伤,眼泪看着就滴了下来。
“从来就是我哭,你劝;今天,你倒先哭了。”子瑜眼中也挂着泪,脸上却带着笑,“我不是还没走吗?你就这么想我走?”
莫措擦了眼中的泪,恨气道:“我真希望天子不准就好了!”
子瑜心中叹气,更觉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