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顿,我们走了这么多天了,怎不见一个人影?”马上的木朵一脸的疲敝,撅嘴道,“我有多天没洗脸了,嗯……我还想洗个澡。”如今的河西之地,东去很多地方都是原始森林和茫茫的无人地带,多天不见人影,木朵心中闷得慌,也愁得慌。想到和陈霍在一起,有段时日没水,自己又病着,陈霍那么沉稳无所畏惧的人也着急得不得了,木朵就很担心。为了不让莫顿操心,木朵自觉地将每天的洗脸水都省了。
莫顿看着木朵笑:“你不洗脸,那不就丑了?”见木朵愣住了,就疼爱地宽慰道,“没事,这河西之地,我来过,知道哪些地方有水源,你尽管洗脸就是,不用担心水的问题。只是,时值春日,这水凉得很,洗澡却不行。”
“真的?”木朵大松一口气,灿烂地笑道,“那我们停停,我洗个脸。”说完就下马,将那水袋一倒,一股清亮的水就洗了木朵那有些脏污的脸,“太舒服了……”
马上的莫顿咧嘴一笑,那一口的白牙在黝黑的脸上很醒目。
洗了脸,木朵浑身舒畅,哼着小调跟着莫顿继续前行。
“莫顿,你说,我们何时能到长安?”不再担心那脏脸的问题,木朵的新问题也来了。
“你想飞到长安?”
木朵脸一红,撒娇道:“嗯……我当然想早点到长安,不过,”木朵那羞色一隐,担忧接踵而至,“陈霍是不是出事了……我能找到他吗?”
“他会有何事?”莫顿那眼也沉静下来,“那些行走大漠的商人,来回大漠多次,与匈奴各部族也熟悉,经验丰富,不会有事,不要瞎想。”
“好吧……”木朵跟着马儿前行,那思绪也跟着远去:你可不能有事,自己唯一的去路就是长安,你出了事,自己该怎办?木朵不敢想象。心中那期盼声音一直在祈祷:神仙保佑,你可一定不能出事!为自己壮了胆,木朵就命令她自己不要再想陈霍之事,专心致志跟着莫顿前行。
不再思虑陈霍之事,眼前的景致不再晦涩,越看越美。
看着眼前不着边际的茫茫林海草地,木朵只觉森林无边,草地无际,自然风光无比美丽,脸上自然就是惬惬的笑意。莫顿见了,那眼也在笑。
果然,每次歇脚,莫顿都找那有水的地方露宿,让木朵欢欢喜喜地好好洗脸,木朵没了在居延时的苦相,天天醒来兴致都很高,莫顿见了每天也都笑。
露宿野外,莫顿都给木朵搭了棚,地上还垫了两张羊皮。夜里虽寒冷,但那熟悉的篝火让木朵浑身都热和。有莫顿无微不至的关怀,木朵也很幸福。
看着精壮干练的莫顿熟练地劳作,木朵一个恍惚,眼前的莫顿就变成草原上的陈霍,忙忙碌碌的不停歇地干事……天天马上、夜里、梦中,木朵都盼着早点到长安,早点看到那思念的人,只是在莫顿面前不说而已。
在荒芜人烟的地方过了许久天,木朵那爱热闹的心都要生锈了,才好不容易地望见那高高飘扬的王旗。
见到那熟悉的毡包,木朵那一双热眼就欲掉泪。莫顿见了,温言嘱咐道:“你如今是匈奴女子木朵,不要害怕,你还有阏氏的引信,他们不会怎样你。不过,就是不要有汉音,对汉女来说,这些部族比无边的荒漠更可怕,如果他们发现你是汉女,你就再也无法前行。”
木朵谨慎地答应了,那眼中有明显的怯意和担忧。
身为匈奴女子的木朵,夜里不停地告诫她自己,不要有一丝的汉音,连做梦都很谨慎。木朵早起,必回想夜里是否做了梦,又问莫顿,她是否说了梦话。莫顿不停地安慰木朵:“你也不要太紧张了,紧张了反而不好。”木朵不知怎办。等到木朵真正和质朴的牧人接触后,才发现他们很喜欢她,不停地给她吃的喝的,根本没人关注她那口音是否是纯正的匈奴音,她那容貌是否是匈奴人的长相。
渐渐的,木朵也自信起来,和牧人打交道更自然,没感觉一丝的不妥。特别是木朵的阏氏引信起了作用,牧人一看,是阏氏的人,女扮男装替阏氏办事,不仅热情接待,还夜夜都劝莫顿喝酒。
辞行的时候,好客的牧人,还告诉莫顿东去道路如何走:前面还有哪些部族,哪些地方要快速通过,哪些地方可露宿,哪些地方有黑熊出没,哪些地方有野狼横行……
看着这些善良的人,木朵眼眶一直就是红的,心中默默感激他们,虔诚祝福他们。
路过巍巍祁连山,看见山顶终年的积雪在蓝天阳光下熠熠生辉,木朵只觉得巍峨雄壮无比,景色壮丽绚烂无比。
东去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幸福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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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上的木朵打了一个寒颤,她恐惧地望望四周。
空中没太阳,天一直阴沉着,四周没有人烟,中间一块平原草地蜿蜒向东而去,两边是高高的山壁,山上那耸立的巨大墨树层层叠叠形成幽幽的森林一直绵延到空中,让人看着只觉寒意浸骨。
木朵很不安:她那心中一直就觉得有眼睛在看她。
莫顿才将马栓好,那马就狂怒起来,不停地踢脚嘶鸣。
木朵回头一望,远处有个黑影站立着。一股冷气从那脚底腾腾地冒了上来,“莫顿——黑熊!”木朵身子一抖,慌张地跑到莫顿身后躲着,牢牢地拉着莫顿手臂不敢松手。
“这里是下风口,那熊闻不到你的味道,不怕,站在这儿,不要乱跑!”一路过来都很和气的莫顿,此时看着那熊的眼中全是冷漠和无情,“我去去就回。”向木朵说出的话语中那沉稳之意令人很放心,木朵极不情愿地放了手。
莫顿拍拍那马,马安静了下来。然后,莫顿取下马上的弓箭,握着弓,背着箭,腰上那刀跟着一晃一晃的,看得木朵头晕。顺着风,莫顿向黑熊的方向而去。那黑瞎子四处望望,明显地闻到了陌生的气味,怒吼着向莫顿狂奔而来。
莫顿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地站立,不慌不忙地取了箭,将箭搭好,一双眼盯着迅速移动的黑熊,如一尊巨大的雕像般站着不动。
那黑熊狂怒地吼着,四脚腾空朝莫顿气势汹汹而来,距离越来越近,莫顿却稳稳地站着,等着……
木朵心中一直就在狂喊:射箭!射箭!可莫顿就是没动作!木朵那眼框都要迸裂了,那嗓子眼儿就要冒烟了,却一点声音都喊不出来!眼见莫顿一直不放箭,木朵眼中的恐吓越来越浓,那眼惊惧而又赫然地望着岿然不动的莫顿和狂奔不已的黑熊,一静一动的等死场景让木朵心中一片空白,思虑已经停止,呼吸也将停息,木朵那心被揪着,被扯着,眼看就要被撕烂了……
等熊更近了,莫顿才不慌不忙地张了弓,那箭稳稳地搭在莫顿那绷得紧紧的弦上。木朵焦虑莫顿不放箭,那心狂跳,脸煞白,手痉挛,身子根本就站立不稳。眼见那熊离莫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木朵就要晕过去了,眼前一亮,莫顿的箭开始不偏不倚地射出,黑熊中了一箭,更狂躁,继续向莫顿奔去。莫顿的第二箭又射出了……可一晃眼,木朵恐惧而慌张的眼就见黑熊快要扑到莫顿身上了,木朵身子一晃就栽倒在地上……
等木朵醒来,天已黑,眼前是曾经温暖的篝火,莫顿正坐在火边熬一罐肉汤。
“你终于醒了,”莫顿望望头在动的木朵,很温柔地说,“起来坐好了,就喝喝汤。”
木朵一屁股翻身坐了起来,虽头昏目眩,但还是勉强坐稳了,望望四周,惊恐地问道:“那熊跑了?”那颤音中的怕意很浓很浓。
莫顿慈爱地看着木朵,“那熊死了。可惜我们要赶路,不然,我可以剥了皮,给你嫂子做件皮袄子。”想到自己的媳妇,莫顿那嘴角的笑意更畅怀。
木朵望望莫顿,嘤嘤地哭起来,莫顿收回想媳妇的心思,温言道:“有我在,不怕,我们没事。”
冷寒的夜空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狼嚎声,木朵身子一惊,牙齿就打了一个冷颤。远处有那森森的绿眼在晃动,木朵尖叫起来:“狼——”两手一摸,慌忙爬到莫顿身边,抱稳莫顿手臂,那嘴唇就一直在抖,“莫……顿……我……怕……”那惊恐的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莫顿,“我想母亲……还有莫措……”说完就开始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
“不怕,那黑熊够他们吃的,我们有篝火,它们不会过来,你放心睡觉就好。”
木朵终于哭出了声,一边用袖抹泪,一边问:“真的?”想想又不放心地问:“陈霍他们会不会遇到狼?”虽然知道陈霍不怕狼,可见了今日那凶煞恶煞的熊和远处闪着的那一双双绿眼,木朵真真切切地担心着。
“两男人还怕这些?你还担心他们?”莫顿爽朗地笑起来,“你该担心你自己,而不是他们!放心,两个大男人还会有事?如怕狼,他们敢西去行商?赶紧吃肉汤,吃了就好好睡一觉,明日还赶路,不要胡思乱想。”
见木朵恐惧的眼还是很怕,莫顿脸色更柔和,“别怕,我们很快就可到浑邪王族驻地,到了哪里,东去的路就好走了。”
枕着一夜的狼嚎声,木朵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到达浑邪王族驻地已是草地花儿烂漫时,莫顿打听到浑邪王已北上单于王庭,两人就放心地东去。夜晚也不再露宿,洗个热水澡,住在牧民那暖和的床榻上,累并兴奋着的木朵枕着各种期待,很快就去了梦中的长安……
祁连山下草场越来越多。友善的毡包一座挨着一座,成群的牛羊放牧草地,一派富足和睦景象。路过集市,想到不日将见到陈霍,木朵还买了各色的胭脂带上,在集市上,木朵惊奇地看到了各种瓜果蔬菜,还有来自遥远国家的玛瑙玉石……
四月二十一日,又是一年,木朵二十一岁生日。
生日是在马上度过的,没有贺语,只有木朵心中对陈霍的期盼,期盼早日见到梦中的陈霍。莫顿马上祝贺木朵生辰好,祝愿木朵幸福。
仲夏,两人翻过大山跨过大河进入汉境。
进入汉境,高山丘陵多起来。
高山林地,苍翠欲滴,山涧清幽,小鸟鸣唱。看惯了大河落日圆的苍茫广阔景象,再观石径通幽的高山峡谷美景,木朵仿若归至仙境,心境平静似水,看流水落花,起伏森林,仿似听到那汉琴淙淙流淌而过,琴音缭绕眼前,一直幽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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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陇西负责外夷事务的馆驿内,木朵自信满满地报:“汉女向子瑜,去长安寻夫。”驿丞很和蔼,询要汉女凭据。木朵美目一楞,大眼一眨巴,“啥凭据?”驿丞就起了疑惑,闷声道:“究竟何人?家在何处?父母姓甚名谁?”见木朵无法答话,莫顿忙上前施礼打圆场:“此乃在下妹妹,没出过门,不知汉家规矩,以为取了一个汉名,就成汉女,请官家勿怪。”莫顿虽搪塞了过去,木朵却很委屈,也无可奈何。
本来木朵自进入汉境,就如归乡,很是兴奋,看见汉官更是高兴异常。可经那高冠短须的汉官一番盘问,那入汉的高兴劲就矮了一大截。翻看手中的汉籍牌,木朵认得那上面的字,明明白白写着:大汉匈奴女木朵。木朵摇头叹气:自己可是名副其实的匈奴女子了。
办理了入汉登记,莫顿带着木朵四处寻找魏记商行,很快就在城西找到了魏府府邸。
听说有人从居延来,府中一管事老爷接待了兄妹二人。
见那管事的过来,木朵就很稀奇,不停地抿嘴笑看那管事老爷。
管事老爷约莫四十余岁,脸微长,眼细小,头上戴着木朵从未见过的黑色冠带高帽。管事的一手放在腹前,一手一直不停地抚着颌下的一撮长胡须,唇上也有八字须顺嘴角下掉,两耳下还各有一溜长胡须垂到颈下。
像那大虾……木朵心中一动,就仍不住想笑。知道很不礼貌,木朵低头忍了笑。虽然觉得管事的好笑,可木朵也觉得这管事的是一温和可亲的长者。
管事老爷热情地引兄妹至偏厅内落了座,命人泡了茶,才认真地打量莫顿。
莫顿脸上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草原上结的短辫早被打散,也学了汉地规矩,挽在头顶用一块葛布包了,只身上是牧民服饰,一看就知是匈奴人。
管事的手一拱,就问道:“你们从居延来?”言辞又温和又亲切,也有浓浓的不信。
莫顿也学了汉家规矩,遇事就行礼,也拱手道:“我们是居延遬濮人,这是我妹妹木朵。”
莫顿那汉音不是很准,木朵一听就欲笑,赶紧弯腰施礼,掩了笑,也顺便移了移早已跪酸的双腿。
管事老爷一手端茶,一手摸胡须,惊叹道:“真是居延人?此去如此之远,你们可辛苦了。”说话间,那胡须就开始上翘。管事的转眼看着木朵,胡须停了翘动,惊异地问道:“你是女子?”
见木朵捂嘴笑,莫顿赶紧道:“为避麻烦,她女扮男装,请勿见笑。”
管事老爷楞着小眼再细细瞧了瞧木朵后,摇头晃脑道:“难怪,你们才入府时,见她虽风尘仆仆,但仍难掩俊美面容,当时心中还嘀咕,不想却是姑娘装扮。木朵姑娘真是标致得紧,身着男装,眉眼也如此俊美。如是女子身,怕很难从匈奴地界到达汉境吧?”摸着胡须的手不停地动,那胡须就不停地翘,耳下那两缕长须还跟着晃动,
更像那游动的大虾……木朵就要笑死了,赶紧又低头,两手捂嘴忍着笑,一点不敢出声。
管事的又瞄瞄低头的木朵,“汉境虽安全,但汉人中也有很多不法之徒,难免有歹人见色图谋,还是男装的好。”
莫顿心中有事,顺势就说道:“正因妹妹美丽,我们找魏老爷帮忙。”
管事老爷那手就没离开他那胡须,听了话,胡须一翘,就问道:“不知所为何事?”
“我妹妹在草原嫁与汉商陈霍,陈霍有事离开,已有两年余,我妹妹一直不能忘怀。现特送妹妹到汉地找他。他曾说他是陇西魏字商号之人,不知管事的是否认识?”
“陈霍?这名字生得很,没听说过。”见莫顿吃惊,胡须一翘,管事的就宽慰道,“不过,我们商号也有伙计带人西去的,西去之人,我也不是人人都认识。”
好不容易,木朵忍住了笑,喝了一口茶,复又抬头看着那管事的。见那胡须不停地翘动,木朵差点笑出了声,见莫顿回头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才赶紧捂嘴低头。不见管事的胡须,木朵的笑才又忍了下来,好半天,脸色才又恢复如常。
听管事的如此说,莫顿稳稳那迟疑的眼神,“魏字商号是汉家知名的大商号,不知魏老爷和管事老爷能否帮忙,在商行内寻寻,兴许能在陇西找到陈霍。”说完,又施礼,慌得管事的放了胡须,也回敬一礼。
礼毕,管事老爷那手一摸胡须,认真起来,“那是一定,不过,如果是汉商,倒可至长安去寻一寻,也未可知。”
木朵忍住笑,赶紧插了一嘴:“他自己也说是长安人。”
管事老爷胡须一动,点头道:“可不,既是长安人就好办,你们可至长安寻寻。长安,也有我们的商号。到了长安,你们可到魏府商号问问,到时候,你们可留下地址,我这里也留意着,如有消息,立即告知,如何?”
莫顿见此,很是无奈,灰心丧气道:“只能如此。”
管事老爷又将木朵上下打量了一遍,见木朵笑意盈盈,就微笑着又动了动胡须。眼见那胡须又要翘起来了,木朵赶紧低头捂住欲笑的嘴,唯恐笑出了声,到时莫顿又要瞪眼怪她。
管事的眼一移,看着莫顿,嘱咐道:“如今,汉军十万骑出塞击匈奴,听说大胜而归。你俩是匈奴人,东去长安可一定留心,少与他人交谈。还有,你们东去一定要忍气,不要和人发生争执。你这人,一看就知是一果敢勇猛之人,但,入了汉地,一定要收敛锋芒,和人发生瓜葛就不好办。你妹如此美貌,难免有人起歹意,一路上更要多加小心。”
木朵听管事老爷说汉军出塞,心中一震,抬头惶惶地看着管事的,不再笑那胡须,开始忧心遬濮族人,想着想着,就低了头,也不喝茶,闷闷地坐着不说话。
管事老爷又问了居延的境况,还讲了自家老爷情况,夸赞魏府瑾公子少年才俊,人才难得,道:可惜木朵有夫家,不然配与瑾公子,是郎才女貌一对。如此碎碎多语。
管事老爷热情地留两人住宿,并招待吃饭。席上,木朵根本就不敢看那管事的,唯恐她自己一个不小心会将那嘴里的饭一口喷出,到时候,出了大大的丑相,那管事的倒会笑她了。
躺在魏府那舒适的床榻上,木朵眼前一直就晃荡着那胡须,也不停地想象着陈霍有须的模样。木朵在床榻上笑得肚疼,直摇头:“太丑了!太丑了!他可不能留胡须!”在榻上翻来覆去很久,木朵才微笑着舒舒服服地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