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生拿着破旧的折扇开开合合,扇得兵器库里的灰尘上下飞舞。
扇面上的脚印还是鹿凝当年留下的,素生留着这把白色的破扇子,不是因为这是怪人相送,而是为了提醒自己当日之辱。
当年鹿凝从铜安仓皇撤离,留下那处宅子,江竹差人打扫照看,本打算再见面将钥匙还给鹿凝,却未曾想走到如今的局面。
少主从皇都回来后将这宅子仔细瞧过,发现了鹿凝的兵器库,遂收为己用。
他照着鹿凝设计的兵器库格局照原样在江府建置,趁夜晚让人用板车将鹿凝留下的兵器全都搬回了自己家里。
“世上兵器千千万,我倒不觉得有任何一件是适合你的。”少主推开窗户,给这屋子彻底通了风。
素生将折扇小心翼翼地合起来,用扇柄轻轻敲打了一下架子上的长剑反问道:“你是说我今日不能觅得一件好兵器了?”
“我是说,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待在书案旁,运筹帷幄,执笔弃戎......”少主叹了口气,将架子上的长剑拨开,“仗剑天涯的生活应该是我这种人过的。”
素生将目光从那把长剑身上缓缓移开,望向少主:“世上悲伤之事千千万,我倒觉得不该有任何一件落在你身上,可你,不也都扛了?”
两人会心一笑,时局动乱,多的是身不由己。
少主看得出素生的执念,想到麻雀最近回来铜安清窑苦想他一年一度的杰作,第二天一早便叫来麻雀看了那把让素生目光停留许久的长剑。
“你教素生用折扇是为了戏耍他,如今也该给他选个正经兵器了。”
“少主,我那可不是戏耍,好歹做过他的师父,我清楚没什么比折扇更适合他了。”
“为何?”
“冬天用起来更暖和啊,哈哈。”麻雀这一声假笑换来了少主当头一击。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气量如此小啊?”
麻雀理了理头顶的发鬏,嘟囔着把少主手里的长剑接过去仔细瞧了瞧,“哟,这剑可真是锋利,少主,你确定素生能用得着吗?我听说皇都有变,而且那七年之约……”
“我心中已有打算,时机成熟再与你相商,不过必要时还是要你护他周全。”
天色渐黑,整个铜安阴沉可怖。
麻雀急匆匆地推开少主的房门,将刚刚收到的求助信递给少主。
“花南城主来信,尽东叛变之事他们一直瞒着,诉西城也早被屠戮,若不是尽东开始绸缪攻占花南,他们还不打算告诉我们。”
“真是糊涂啊,想不到花南换了那么多城主,这独善其身的特点还是一点没变!”
“唉,虽然花南是我的故乡,可我不得不承认这些城主的观念都是些小人之见,他们以为交出主权换平安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可没了主权,从一个国家变成武国的一个附属城,花南子民早就没了保障……”
“麻雀,你说这尽东之变牵连了两个城,怎么就能不漏一点风声,当真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诉西人真的被灭国了?”
麻雀没有再回答,静静等着少主将整封信看完,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思。小屋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他们没法理解尽东人如何做到如此冷血,面对这样大的杀戮,花南人又怎么做到袖手旁观……
尽东本来只是草原上的游牧小族,以前每逢夏季就到诉西草木葱郁的边界放牧,积蓄多年,终建成小国。
后来武曲的父亲带兵征伐,尽东顽强抵抗,但无异于以卵击石。在看着诉西、月北都被征服后,尽东国主突然改了主意,将这小国恭敬奉上。尽东看似沉默多年,实在蓄兵养马,与后方故土连成一片。
尽东之变是尽东旧主一手策划,他表面唯唯诺诺,降于武国多年表现得比任何小国都忠诚,所以得到武曲恩赐,仍居尽东代行护卫管理之责。
而武国派来的官员第一年入住尽东后,连夜欢歌,醉生梦死,就被尽东城主借机取了首级。
,供给壮大,尽东城池俨然成了一个前哨战。尽东人本就骁勇善战,现又借地勾连,迅速侵蚀了武国之外的小镇,用了三年的时间将战火向诉西蔓延。
虽然尽东与诉西不属同国,但也算和平相处,共同享受上苍的馈赠。但现在,一场浩劫又降临到诉西城中,尽东以压倒之势破城而入,不只将驻扎在诉西的武国官兵杀得片甲不留,就连普通百姓也不放过。
这次屠城,尽东将诉西人赶尽杀绝,并派人驻守诉西,去将他还留在草原的子民接入城中。
这部分子弟不会再受饥饿之苦,诉西人也摆脱了人世间的噩梦。
他们已经开始了杀戮,就绝不会为了一点善心给自己留下后患,诉西人不可以活着,不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活着。尽东与诉西,本无仇恨,可是如今,再回不到从前。
为了生存,最恶不过人吃人。
尽东子民搬入诉西后掩埋了无数的尸体,他们仿佛在麻痹自己,清理完城池就丝毫不再提及诉西人,诉西的冤魂。
他们对统领感恩戴德,操戈练兵,为尽东扩大江山磨刀霍霍。
尽东人攻打诉西时,只有小部分人侥幸逃离,但尽东也毫不担心他们会告诉武国,毕竟同是侵略,武国给他们的不也是灾难?
尽东觊觎着更大的版图,山雨欲来,武国皇都仍未得任何风声。
直到现在,离尽东之变已十几年了,麻雀消息这样灵通的人才刚刚得知这一切,花南的隐瞒,花南的坐视不理让麻雀心寒。
这样的国家让麻雀彻底失去信心,本来还打算跟随少主扶正朝纲,等到武国皇帝换上开明慈爱的人,就让少主帮花南要回主权。现在,他彻底失望了。
“诉西人遭遇劫难的时候,他们置之不理,现在自己有难了,又想起在武国谋事的我,让我无论如何通知武国,出兵征讨尽东,少主,你说,我……”
“花南是你的母国,我知道你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就连我这个外人看来,都……他们向你求助,不是我们不救,而是现在的武曲已是废人,你觉得谁还能拥有鬼力之军?就算不用鬼力之军,在这种争夺皇位的关键时刻,鹿凝也不会会为了平息战乱派朝廷兵马镇压。”
是啊,麻雀也在暗自思量,鹿凝那个女人,她正迫不及待地想办法登上帝位,哪还有心思管这些。
西肃蹲在江边台阶上,双手托腮,衣带飘飘,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正醉心夕阳美景的单纯少女。
而此时的西肃内心波澜起伏,她估计着舞阳的日程,倒盼着姑姑能晚点到,再给自己一些时间。在船上的那段时间,从沐荷口中知晓了不少关于素生的事,但都无关紧要,毕竟对她来说,以前与素生相遇只是巧合,现在的重逢也不过是另一个巧合罢了。
虽然对这个特别的男孩偶尔会有些少女的心动,但那也只是一瞬罢了,那些儿女情长她又怎么安心地拥有。
当初乌溪一别也没想过能重逢,这余生她不敢奢求还有那样童真的半日偷闲。
这半道上随自己同来的船队竟不见了,到达铜安见到诉盟,住进崔家,她心里才越来越明了,这件事定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前脚刚知道诉盟是翰林会的少主,欲加以亲近就被赶出了门。在遇到诉盟扮演的老头儿时就完全看出这不过是简单的试探。
她看着他们孩子般的把戏,尽力以他们以为的形象配合表演,不就是无辜可怜,善良单纯吗,那就满足他们英雄救美的心。
昨日翻墙进入江府内院,偷听到诉盟和麻雀的谈话时差点忍不住冲进屋内。他们竟说素生是皇子,她多想进去问清楚,把这个比诉盟身份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掌握在手中。
这几天,她在大街小巷游走,所有鹿凝的商铺都关门走人了。船队消失,货资不达,也许造成这次的变动,可皇都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发生。
从皇都动身时,西肃与鹿凝做了个约定,若是帮助鹿凝重新笼络江都人心,便放舞阳在南方过她想要的生活。西肃心里清楚,这个要求对鹿凝来说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这些年与鹿凝的诸多约定,西肃都只记下,不过是为了帮助鹿凝一步步掌控大权,坐上皇位,再用这些年的筹码向鹿凝借来武国军马踏平尽东,让诉西重新开始。
这次提前用掉一点人情换来舞阳新的人生,也算是还了舞阳的恩情。
隐瞒了舞阳这么久,暗地里与鹿凝接触,早就看清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的面目,她的每一步都是有所图的,对这些傀儡哪里付出过真情。若不是没有其他选择有怎会甘愿全力辅助这样一个疯狂的冷血女魔。
只是一个孤弱的亡国奴,要想复仇,只能拥有强大的兵力,目前能完成她这个心愿并且有实力的不就只有鹿凝这一个人吗?
“娘亲见天色晚了,唤我前来叫你回去。你从晌午就出门,原是独自在这里发呆啊。“
听到素生的声音,西肃赶紧收拾起愁容,露出天真烂漫的笑脸。正欲起身,头脑中却灵光一现,难道说七年前鹿凝口中想要除掉的“余孽“就是素生?对啊,这武国落入鹿凝手中之后,也没有第二个皇子存活下来了……
西肃微微低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到底该站在谁那边,若是倒戈,那之前这些年为鹿凝铺的路不就白费了,若继续下去,就要帮助鹿凝除去素生这个绊脚石,可这块石头并不好除,而且心头竟有一些不忍。
西肃抬头仔细打量这个少年,他的聪慧不输于自己,背后又有诉盟强大的支持,若真与鹿凝争个高下,未必会输。那到时候这大唐江山落在谁的手里还真不一定,更何况鹿凝毕竟是个女人,名不正言不顺,很难得到民心。
两人离得这么近,她就这样坐在面前盯着自己,素生有些害羞,遂转过身去假装望着远山。
西肃心下慢慢做了决定:自己也还是个好人吧,虽然我为鹿凝出了很多主意,但毕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法子,我跟她从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啊。
“我姑姑应该快到了,想着来这渡口时常看着。不知不觉竟待到了这个时辰,害你们担心了。“
“诉盟已经交待过了,若是见到你姑姑来龙川,定会前来告知你的,你就安心住着。“
素生回头伸手将西肃从台阶上拉起来,看着她粘了满身的杂草不禁笑出声。
西肃陷在无尽的绸缪里,眉头紧锁,现在无暇顾及素生对自己的感觉,先要知道皇都发生了什么变故才是。
利用百姓贪图利益这点在南北各处开立鹿凝店铺,成效斐然,反正送出去的也都是皇帝的东西,鹿凝怎么就突然将店铺都撤了,西肃跟在素生身后想着这些恼人的问题,很快就回到了崔家。
刚进了大堂,屏风后就冲出十几个家丁将西肃围住。
西肃刚才想得出神,着实被吓了一跳,连忙看向素生。
“这是做什么?“素生也是一脸迷茫,本能反应伸手护住西肃,见诉盟从屏风后慢慢走出,又瞬间安心了许多,慢慢将手放下,忙着迎向诉盟询问。
“那要问她自己了,不过,还要看这颇有名气的渔翁肯不肯跟我们讲讲她的故事。“
素生显然被惊到了,转头看看西肃又问向诉盟:“渔翁?那不是经过皇帝册封的谋士吗?“
渔翁,在武国,只有经过圣赐的谋士才称为渔翁,为皇家做事的人自然牵扯到天下人,这个称号几乎所有人都明白意味着什么。
对着突如其来的拆穿,西肃有些不知所措,她向来心思缜密,行为严谨,就连最亲密的舞阳共度十几载都未发现她的秘密。
望着素生疑惑的样子,西肃正欲装傻,但屋内这阵仗……她张了张嘴并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了,倒是想要听听诉盟他们究竟有多灵通。
“我的易容乔装之术从来没被看穿过,想不到第一次帮别人化妆就栽到了你手上,啧啧啧,小姑娘你还真是不一般呐。”麻雀狠狠地盯着西肃,仿佛要用眼神将她处死。
“要不是在我收手之后麻雀还一直跟着你,想必还要被你这有心机的坏人蒙在鼓里。”
“说吧,鹿凝派你潜到素生身边来又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面对两个男人这样的质问,西肃依然微笑,像是在听故事,仿佛与素生一样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
沉默,沉默……屋子里仿佛只有那屏风上的兰花图才是活物。
素生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诉盟的身边,也就是站到了西肃的对面。
“鹿凝的手伸的还真长啊……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人来了,”素生没有再看西肃一眼,无奈地笑了两声,“我以为咱们是朋友呢,原来竟是敌人啊。”
西肃猛地一愣,她也不知道听到素生的话为何无法再保持镇定。
“你……”
你真的,就不愿意问问我吗?
这样的话终究是问不出口啊,毕竟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只是那各种缘由你们真的不在乎吗?
西肃的头越来越低,渐渐地,泪水竟模糊了她的视线,努力地想看清地毯上的异域花纹,眼眶却越来越热,终于,泪珠断了线,一颗颗滚烫的滴落在脚尖。
坚强了那么久,这一刻竟然决了堤,巨大的孤独感袭上来,把她紧紧包裹着仿佛要拉到地底去。
你们说的都对,只是我好委屈。
她不想再站在这里了,她好想念舞阳……
“让我走!”
看到西肃转身,家丁们举起棍棒围住,西肃终于忍不住了,她疯狂地推搡,手臂到处挥舞着
,用尽力气吼叫着……
她那满脸的泪水和绝望的吼叫让人有一瞬不敢再靠近,诉盟和素生的心里更是突然多了份心疼,这是怎么回事,错的到底是谁。
诉盟更是示意家丁们退后,不要再加以阻拦。
“站住!”
眼看着西肃就要走出门去,麻雀上前拉住她细细的胳膊,谁知被往后这么一扯,西肃竟摔倒在地,挣扎半天也没有爬起来,她双手撑地,哭出了声音。
“为什么……我不想这样,我不想……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啊……”
“我要走……姑姑,姑姑带我回家……”
“……”
“快,她昏倒了!”诉盟一边喊着一边将素生推上前。
素生伸手抱起这个瘦弱的女孩,快步跑向崔府的小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