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婴儿在福缘的护扶下蹲坐在圆桌上,奶娘从篮子里拿出毛笔、玉镯、簪花、、金锁、寿糕依次摆放在婴儿周围。尽管福缘一直试图指引她看向小脚旁边,但女娃并没有被眼前的小东西吸引,而是眨着大眼东张西望。
一般大家的注意力不会在圆桌上,因为这么小的孩子不管选什么都是图个寓意,既然摆的都是些好东西,那倒没什么讲究了。不过,江家的这个小女儿真是个凤雏,不仅比普通人家的孩子都要水灵,五官精致可人,而且一直看来看去,对桌上的小玩意儿不屑一顾,相必定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
月华如练,婴儿双眸明亮,在场这么多人,只有西肃的双眸的纯净可与之媲美。被珍藏在山林里,与乌溪枕眠的女孩还真的是够迷人。试问世间万千信徒,明知疲疲追求,死后皆为空,可有多少人能洁身自好,不陷泥淖。
西肃立在竖琴前格外而认真,忽略了青芽死缠烂打地道歉,因为她跟桌上的女娃正奇妙地对视,整一颗心都给萌化了。直到福缘随手拾起一朵浅粉色簪花塞在她女儿的小手里,盖上头巾抱了下去。
“怎么就抱走了?”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西肃喃喃地问道。
“大概是怕夜凉了孩子会着凉。”尊雅提醒道,其实她也沉浸在在对那孩子的喜爱中无法自拔,西肃虽然对人情世俗知之甚少,但白天关于催促他们为将来孩子打算的一席话真是说到了心坎里。
“要不要我带你们去接着看啊?”青芽凑上来嬉皮笑脸。
“献殷勤。”西肃满脸鄙夷,转过去不理他,帮尊雅把垂落的几缕发丝重新盘到凌云髻上。
尊雅看着舞台,突然鼓起勇气握住西肃正在系丝带的手,楚楚地告知她现在的想法,她想跳那支惊鸿舞。
西肃还在犹豫,一直在她背后沉默的素生缓缓开口:“不要因为我的过错……”
在耳后响起这低沉的声音,西肃下意识地回头,两张一样傲然的脸庞离得那样近。仿佛昨天晚上在江家门口,只不过少主换成了素生。素生站在阴影里微微低头,西肃抬头,听得到呼吸却看不清他的脸庞。
“那你是否愿意给我一个解释。”西肃宽松的衣袖随月流光,温柔的声音如早春的潇潇飞雨,滋润了素生愧疚的心。但是……
“对不起,我没有合理的解释。”
素生明知这样回答根本就不是道歉的态度,可是他现在确实不能把那一揽子乱麻般的恩怨情仇告诉她,也更不愿意再编另一个谎言戏弄她了。
两人就那样静默地杵在那,青芽都觉得现在的气氛太尴尬,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自作主张地跑去跟管家说,下一场空出来让西肃她们上台。
素生低头看着地面,却发现淡紫色的绣花鞋朝着自己又挪近了一点儿,不禁疑惑地抬头,正迎上她的明媚笑容。她歪着头侧身探过来,这样俏皮的样子还是乌溪一别后第一次看到。
“你……”素生有点手足无措,背后清风袭来,把自己的头发吹了西肃一脸,他更加惶惶,竟下意识伸手去西肃脸上拂开,自然是风一停头发就自己回归原位,但是素生的手确实停留在她的脸颊。
“帮我把竖琴搬上去吧。”西肃直起腰来轻盈地转身,两只手开心地在背后交叉。
她发现早上生气丢了的东西他们都偷偷帮忙收着了,现在想明白了,昨晚听到称呼少主就该想到他们是江湖中人,肯定会有一些事情是要瞒着她的。虽然这一场对她不信任的试探确实很伤人,但自己刚才要求解释也是小小的试探,算是扯平,而且素生面对自己无法撒谎,这样的朋友她很喜欢。
素生把悬在半空中的左手也煞有介事地背在身后,右手则举起顺手牵羊的面纱,掩藏不住的小得意:“西肃,作为交换,这个就送给我了呗。”
她并不回头,倒退着回到素生身边,摊开手心露出刚才趁他害羞偷来的荷包:“明明两样都是我的东西。算什么交换?”
“哦?那你打开你的荷包看看。”素生已经自顾自地把面纱叠起来揣在怀里。
西肃将信将疑,拉开荷包,扯出一串小巧的墨玉铃铛,虽然只是把玉块粗略雕琢成铃铛的样子,墨玉上还留下不少细细刀痕,但跟手腕上系的金丝铃铛比起来,明显更符合西肃的样子。
“我已经跟管家说好了,趁现在大家兴致盎然,先安排你们表演。聊什么呢?”青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却发现两人相谈正欢,竟有郎情妾意的感觉,心里很别扭,挤到中间来把两人推开,只是离开一小会儿素生就占了上风,竟有些后悔在江上边听着西肃弹琴的声音边泡脚的时候,一时脑热答应的公平竞争。
“送个小礼物而已。”素生看出青芽的心思,捡起被他挤掉的荷包,“哥,这个送给你,帮我把竖琴搬上台吧。”
西肃拉着尊雅去树后面整理衣裳,把红绫在尊雅的腰上束了一圈,从后面绕上肩膀,还好扯得够长,舞起来游刃有余。
青芽想把竖琴摆在舞台最中央,让西肃占据重要地势。素生无奈地跟他解释西肃是伴奏,惊鸿舞才是重点。对这个傻哥哥讲这些不顶用,只好提醒他万一西肃抛头露面一曲成名竞争者就更多了。
这话一出口果然奏效,青芽找了个最背光的角落搁置竖琴。素生问管家要了个蒲垫放在竖琴旁边,又找了一篮花瓣递给青芽。
阴影下传出清澈的琴声,好像皇都外山涧里的溪流蝉鸣,在座的人虽大多为市井凡人,不能得其真谛,却也欣喜地让耳朵接受这般天籁的洗礼,瞬间忘忧。
多少年后,素生脚一踏到这墨砚坛上,就仿佛听到这琴声穿越时光而来,依然悠悠,新鲜的感觉就像今晚夹携着浅浅花香的凉风拂面而来。
正当众人被琴声带入暂与红尘喧嚣隔离的世界时,尊雅步履纤纤,翩然出现在视线里。那一瞬,仿佛说服了自己是洛神飘摇而至。第一眼,眉心的惊艳的梅花烙夺人入梦。曼妙腰肢繁复轻盈地旋转,似落雪嫣然。
她的五官透过耀风共舞的薄袖朦胧显现,秀媚似水,摇曳了星云。柔软的红绫随着她的皓腕在夜空中与飞舞的花瓣缠绕,仿佛仙子飞上云端……
后来铜安人皆传,世界最美景色无外乎尊雅秀舞清风,翩若惊鸿影,西肃一曲夏溪小调,引人忘忧,此二者,有幸得赏其一,便无憾。
可惜这场难得的同台,少主和麻雀都没有看到,不然一定会想:若是将舞阳跟尊雅放在一起,铜安百姓会更喜欢哪种类型。
46
满月酒只是个素生想的噱头,这一夜邀月欢歌,为的是寻个合适的时机把百姓聚集起来,一番热闹,为江竹增添一些亲民的气质。席间,江竹把每桌都坐了一遍,要不是福缘提醒他把自己的酒换成水,他早就喝醉了。
这一夜,因着江竹本来就很好的名声,人是源源不断地涌来,素生他们熬了一会儿回府去睡了。今天白天江家大门紧闭,江竹睡了一整天。现在有任务在身,整个人精神焕发,一圈下来把附近百姓基本的状况了解个大概。
随意地跟他们坐在一起看了一夜的笙歌戏舞,也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普通人对“鹿凝”店铺虽然赞赏有加,但也对这些店铺反常的做法心存疑虑。至于商家,大都叫苦不迭。
自从上次江竹派人把大家召集到巡抚衙门里,告诉大家联合起来封锁铜安的货源逼“鹿凝”让步,已经过去十天了,也不知道多久那些店铺的存货才被掏空,正苦于没有机会再向江大人求策,没想到今夜巡抚竟占用满月酒的时间为他们排忧解难。
“只需耐心等待,不要乱了阵脚,我会在后面给你们支持的。”
天空已经泛白,现在才是好戏开场的时候。深夜里待在这的都是些大老爷们,除了做生意的追着江竹求办法,其他人都不是特别在意,毕竟小户人家逛街买菜的都是婆娘。等她们酒足饭饱,福缘也赶来助阵,假装闲话家常。
从江竹这一晚的收获,突破口就是百姓对鹿凝店铺的质疑,为什么要做赔钱的买卖。福缘怀里还抱着孩子,她刚睡醒正正眨巴着眼睛在那里咿咿呀呀。这些妇人一看到这孩子所有的母性光辉都被发掘出来,只觉得同为母亲,跟福缘说起话来也放下了身份的芥蒂。
“我们现在都去鹿凝店铺,看起来好像是占了便宜。可是你们的生活智慧应该比我积累得多,做生意不是发慈悲,他们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来我们这做赔本的生意,你们觉得是图什么?”
大家七嘴八舌,都觉得有猫腻,可是眼前的好处太赤裸,谁能抵抗得了诱惑。
“我从小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在我出嫁前大家应该就听说过我,一个幸运的奴隶。”福缘把孩子放在腿上,往上微微提了下衣袖露出那两个烙字。
妇人们一阵叹息,为福缘叹息,这种东西真的是跟一辈子。她们在刚嫁作人妇的年纪就见过福缘,堂堂的巡抚孙女就被那个恶官的小卒扯出来,用链条拴着从大街上牵走。也是那天开始,大家才知道福缘是奴隶身份,来自北方。
但是铜安人对这个摆脱了厄运来到南方获得重生的女孩充满了同情和爱护,自从福缘被带走大家都持续关注她的命运,因为恶官说要把她卖掉或杀掉。
那天早晨看到狗官带着礼物去老巡抚家赔罪,后来才听说福缘已被贵人救回去,当时终于为她放下悬着的心的百姓认为她是人如其名,福缘庇佑。
那时为她担心过的人现在大都在墨砚坛,她们很愿意听福缘解释给自己这种妇道人家看似利益不断的商铺到底会有什么潜在的危害。
“我记得以前邻里乡亲有多和睦,当时知道了我只是个来自北方的奴家姑娘,你们却还把我当成同乡人看待,直到现在还对我尊重有加……”福缘竟有些哽咽。
“可是自从鹿凝店铺在这出现,大家为了他们那里有限的物品抢破了头,我听说很多次邻里之间大打出手,以前经常相约出游的姐妹也互不理睬。如果不是给我孩儿办满月酒,大家还愿意给个面子来捧场,我真怕再也见不到这样和谐的画面。”
“这些事情最近倒是常发生,我们也不想这样,但店铺门前人挤人,大家都想图那……”
“再想想那些快开不下去的药铺、布庄,这些店铺的掌柜都是我们相处了好多年的熟人,现在我们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小利益抛弃他们也让人心寒啊。”
人群寂静了下来,大家都陷入沉思。邻里这么多年,福缘了解他们本性善良,只是一时被利益蒙了双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铜安的这块地方,是块商业宝地,只要不遇上灾荒,只要没有贪官污吏的压榨,百姓也大都丰衣足食。都是讲道理的人,一切事情变得好解决,只需要有一个他们共同信得过的人在合适的时机点拨。
现在不早不晚,该尝到的甜头大家都尝过了,其实嘴上不说,心里也都慢慢恢复理性,开始犹豫后果,这时候把事情说开,时间正好。
“不要再等了,就从今天开始,大家齐心协力抵制诱惑,看看刚才愁眉苦脸离开的那些掌柜,我们给他们一个惊喜,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
阳光透过红绡窗,莫翁夫妻在江家厢房里醒来。昨晚素生把他们留在这里休息,等待今天给他们安排工作。两人心里清楚,素生是不愿意让西肃回客栈住,才会把他们一起留下。
刚穿好衣服,就有丫鬟敲门进来伺候洗漱。尊雅本来打算自己叠被子的,现在她们已经收拾好,还把自己请到镜子前梳妆。后来西肃来了,把两人拉上一起去吃早饭。
莫翁没想到巡抚家这样随和,昨天已经认识的两个少年,他们的母亲,巡抚夫妇,江夫人的弟弟,西肃都一一进行了介绍。大家很热情,关心了他们的打算和期许,不问生活境况和难处,分寸掌握的恰到好处。
江竹提到,经过福缘跟邻居们的一番详谈,大家已经同意抵制鹿凝店铺对正常生意的破坏,帮助附近商业重拾信心。有了百姓的支持,江竹可以以官府的身份进行干预,勒令他们关闭扰乱秩序的店铺,撤出铜安。
不过素生提醒江竹,他们的应急典当措施值得借鉴,虽然他们的分寸太过,类似于到处散钱的行为,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我们整改一下,也开设官府门下的典当行,或者钱庄,如果百姓有困难,可是适当为他们的东西提价,号召有余力的百姓每月一捐,所捐物值不限制,为的是形成相互帮助的风气。”
“莫翁大哥,听西肃说你一身正气,才艺双全,如果你不嫌弃屈就在官府的典当行,我就向江大哥帮你讨下这个差事了。”
莫翁受宠若惊,虽说自己在皇都也是有头有脸,但毕竟逃亡到这异乡,毫无人脉,能得到这样一份体面的营生,真是再好不过。只是这公家典当行首次试行,担心自己难以胜任。
看到莫翁又犹豫不决了,尊雅很是着急,用眼神向西肃求救。
西肃也是有些彷徨,没想到素生给了一个这么重要的位置,向素生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然后把莫翁拉到院子里:“莫大哥,我们都是朋友了,你就答应下来,以你的能力绝对没问题啊,就算有什么他们也会尽力帮你的,而且,这样一来官府就会给你们提供一处住宅了,尊雅姐也不用跟你风餐露宿了。”
“我自从逃离皇都,做事就瞻前顾后,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好,这门差事我应下了,西肃妹子,真的谢谢你。”
西肃学着素生昨晚的样子,爽朗地大笑:“客气。”
其实昨晚素生陪她去看过江竹熟睡的小女儿后,在送她回房的路上西肃提到过帮莫翁夫妇脱离困境的事。
西肃当时只是为莫翁向素生求个官府里稳定的小差,没想到素生这么信任西肃的朋友,说回去睡觉前再好好想想,找一份适合他的差事。当时她也是像莫翁一样有些忸怩,对素生说了感谢之类的话。素生沉默了一会,爽朗地大笑:“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