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时,我的手心透着蓝光,我的命运也就从那一刻起被划上固定的刻度。
那光表示我是一个异种,决定了我十五岁之前饱受严酷训练和折磨,食不果腹,夜不能寐,人人敬而远之。十五岁之后会被当做一个玩物送到城邦决斗场,和野兽为伍,杀死眼前的一切活物,为人取乐。大多数异种,活不过十六岁。
如果上天眷顾,我坚持下去,再坚持下去,侥幸在每一个想杀死我的人手下死里逃生,最终会成为贵族领主们的座上宾。披上黄金制作的盔甲,在皇家竞技场里为他们的谈判添加砝码,为他们的法律主持“正义”……穿上华服,端起美酒,怀抱美女,享负盛名,这是教官给每一个他鞭下异种的期许,但是没人能走到那一步,尤其是我。
下个星期就是血月,那成流的血河中必将有我的血,竞技一开始,我就会死。因为我在训练时弄伤了腰。一场对抗演练结束后,“八号”趁我转身时用铁棍狠狠砸在我的后背上。我现在只能直直的站着,勉强可以走路,根本无法使用武器。“八号”为此吃了一顿鞭子,关起来几天不给吃饭,但是他会没事的,毕竟血月将近,教官不会再这个节骨眼损坏自己的财产。
有人说教官会等我养好伤,让我参加两年后的下一届血月竞技,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我并不是一个出色的竞技手,三十五个人里我排第五,十五年里,我没有哪怕一次在“一号”手下走过十招以上。“一号”使出二阶法术“火虎”的时候,我甚至还没有法力觉醒。我的标价和一个普通的肉靶子并没有很大差别,在竞技场中,轮不到我扮演猎杀者的角色。教官不会为了一个肉靶子倒贴钱养我两年的,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可言。虽然他说我们可以叫他老爹,但是我一直称他为教官,甚至不会带上他的姓名,我清楚自己的位置,更清楚他的为人。我不会可悲的把感情寄托在这种人身上。
尽管我也不想死,但是我准备了十年,我能坦然面对死亡,我的生命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除了她。
她因病失语,我不知道她本名是什么,但我叫她小白,因为她总穿着一身白衣。每天训练后,我会在营地四周闲逛,我箭术不错,有时也负责打猎,因此经常会看到小白。她甩着马尾,提着篮子,白色长衫在林间十分显眼。第一次看到她我就着迷了,我拎着刚打的兔子,傻傻的追在后面,看着她轻巧的身姿,甩来甩去的马尾,整个人的都恍惚了。后来她发现了我,回过头,恐惧的望着我。我依旧没回过神来,因为她太美了,至少当时我是那么认为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年纪相仿的女孩。
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形象多么狼狈,我穿着十几天没洗过的血衣,浑身是伤,头发乱糟糟的,手上脚上全是泥,左手提着刀,右手拎着死兔子,背上挎着木弓,我猜我看上去我就像个野人,这可不是个好的第一印象。
我们两个就这么对望着,她不敢动,我呢,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向后退一步,我就跟上一步。她看上去很害怕,但是我控制不住,就非得跟上去不可,哪怕多看几眼我觉得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当时就真是这么想的。
后来她不退了,反而向我走来。这次轮到我吓了一跳,我没料到她会突然如此大胆。她拿着割草药的镰刀,一步步向我靠近,我慌了神,我心里知道绝不能对她出手,但是我也绝不想平白吃她几镰刀,就这么死在荒郊野岭。我握紧了刀,盘算着怎么招架,眼看着她走到我面前,一阵幽香扑面而来,不知是不是草药的味道。
她一弯腰放下篮子和刀,抬头对我笑了一下,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想说话,却只舔了舔带血的嘴唇。
接下来,令我出乎意料的是她开始为我处理伤口。她将篮子的草药放进嘴里嚼,边嚼边皱眉头,那味一定不怎么样。然后她将嚼烂的几种草药混在一起,涂在我身上。刚涂在身上时带着温度,之后就是一阵清凉,过了一会就不那么痛了。虽然我习惯了时刻和疼痛为伴,在那一刻,我找到了短暂的平静,不管是肉体还是心灵。
为我处理完伤口,她还是没走,我们并排坐在一块石头上,她离我如此之近,手臂贴着我的手臂,我反而不敢扭头去看了,只是拼命吸着那股香气,我觉得那确实是草药的香味,不过很独特,只有她身上才有。
我们坐了很久,我觉得一辈子都没那么长时间安静的思考过什么,这时脑子却飞快转动,一堆混乱的碎片在大脑中搅动,嘴开始不听使唤,自顾自的工作起来:“你是……什么……谁?”
天哪!我在说什么?我努力的想让自己显得聪明有教养,但是两者我都不是,我想问的太多了,却一齐从嘴里喷出来。
我尴尬的瞄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希望她没听清我说什么,好让我重新开始。
过了一会,她用手指点了点我的手肘,我惴惴不安的看过去。只见她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摆摆手——她不能说话。
她摆手的时候,一滴汗顺着刘海淌下来,在夕阳下化作一条金色的小溪顺着眉角流到她的腮边和嘴角的草药沫混在一起。我忘了自己是多么的可悲和不幸,转而为面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感到悲伤。如此可爱善良的女孩却是哑巴,还要每天辛苦外出采药,上天多么不公,想着想着心里感觉揪在一起,堵得难受。
我不由自主伸手擦掉她嘴角的草药沫,她一惊,红着脸赶紧躲开,我也意识到了自己无意识间的鲁莽,十分懊悔。我的鲁莽结束了这次有些莫名其妙的“幽会”。她拿起篮子和镰刀,对我点了一下头慌慌张张的走了。
我赶忙追上去问:“我们什么时候……我们还能再见吗?”
她停下来,歪着头看着脏兮兮涂满草药的我,突然笑了。她环顾四周,然后一手指她一手指我,再一齐指向我们刚才坐过的石头。
我心里一阵狂喜:“明天在这里吗?”
她点了点头,继续走了。
我按捺住心里的激动,看了看天,有些发暗了,快步跟上去说:“天黑了,我送你。”
她什么也没说,继续走着。我就默默的跟在她身后,看着那马尾欢快的甩啊甩的。
太阳越落越低,直到天完全暗下来,林子里开始传来各种奇怪的叫声。我多么希望这时候窜出来一头狼一只豹子,我可以趁机表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可惜,从头至尾没有任何野兽出现。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平安无事的走到了一个小村口。
她转身对我行了个礼算是感谢我的陪护。
我把兔子递给她:“这个你拿去吃吧,刚打的。”
她拒绝,我直接将兔子塞进她的篮子里,留下一句:“明天见”转身跑了。
现在想起来,那满身是血的死兔子恐怕会毁了那一篮子草药,当时我懂得太少了。
那天,我超过了宵禁时间,空着双手回到营地。挨了一顿鞭子。教官抽的我皮开肉绽,但是他没发现,我一直在笑呢。
让我痛苦的是,我在笼子里躺了三天,没吃没喝不放我出去。
那三天我度日如年,那白衣马尾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飘舞,一想到小白可能孤零零的在大石头那等我,心里就阵阵发慌,就算有吃的我也咽不下去。第一天重获自由,我就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训练,在教官惊讶的目光中拿着弓箭冲出了营地。没费什么劲,我就找到了那块大石头。那空荡荡一个人没有,我有些失望,可能她压根就没有再来过。
我走近了才发现,石头上留着一小把草药。我开心的笑出了眼泪来。我拿起草药宝贝似的揣进怀里,心想要留下点什么证明我也来过。我随手在伤口上抹了一把血,这是我唯一不缺的东西。我想留个口信,我却不会写字。只留下一片血迹又显得太恐怖,想了又想,我在石头上用血画了一朵花,画得不好,但我想不至于会吓到她。然后我向老天祈祷不要下雨,就赶紧继续去打猎了。从那时起,我再没有哪怕一次进过那该死的笼子。十三年来我头一次如此看重“自由”,哪怕只是虚假的,哪怕只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