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顺治元年十二月。
寒冬腊月,屋外下了厚厚的一层雪。屋外偶尔会响起簌簌的声音,那是积雪从屋顶滑落到地上的声音。
张义山正在桌子前安静的抄书。他呵了一次手,然后任由已经冻得发红发紫的手接着拿起毛笔开始抄书。他一直在抄书,直到听见吱吱呀呀的踩雪的声音,他才匆忙抬头看。他终于通过推开的窗户终于看到了一直苦苦等待的人。李大夫这时正好推开了院落的柴门。他今天穿了一件厚厚的藏青色披风,虽然披风上有些不太显眼的补丁,但已经算一身很好的衣服了。
张义山匆忙放下毛笔,跑去房屋门口,打开了屋门,请李大夫进来。李大夫在台阶上跺了两下,鞋子上的残雪在门口被跺了下来后,他才慢悠悠的开口:“义山,你娘的病情怎么样了?”
“好像恶化了。”义山看着李大夫,惴惴不安的问道,“先生,如果没有人参我娘还能救吗?”
李大夫边走边看着张义山,叹了口气,“难办啊。”
“最近你还在为别人抄书?”李大夫看了眼张义山的桌子,它正对着窗户,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但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文房四宝是不属于这个年轻人的,因为这些文房四宝真的是太漂亮了,和这个家徒四壁的家格格不入。
“恩,最近抄的是张载《横渠语录》。张子的横渠四句当真是振聋发聩。”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李大夫想了想才缓缓背出了这四句话,“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张子,现在喜欢阳明先生多一些。对了,这书是赵员外找你抄的?”
“是赵员外找我抄的。”张义山看着李大夫,“如果不是李先生您做担保人,我也不会接到这样的差事。李先生您的大恩无以为报,免费替我娘看病,还帮我找差事。”
“只是可惜你娘的药我能开给你,但是不能帮你买啊。”李大夫摇了摇头。
“李先生你做的这些我已经很感谢了。”
张义山引着李大夫到了他娘住的屋子里,虽然说是屋子,但是其实也不过是一间十分逼仄的隔间。李大夫在心中又叹了口气。张义山就住在外屋,然后他娘住在里屋,里屋无论如何总是比外屋温度高一些的,而且里屋还有在烧煤,这是这个贫穷的家庭里一笔很大的开销了。
“义山,现在你最缺的是钱,你有没有考虑……”李大夫欲言又止。
“考虑什么?”张义山看着李大夫。
“考虑……考虑……去接个金蚕。”李大夫吞吐了好久才把内容说了出来。
“我主要是觉得你现在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你娘的病必须要大量的金钱才能治好,但是你现在根本就凑不出能够救你娘的钱。因为你是个孝子,所以我才问你要不要去路上接一个金蚕的。你是真的想为你娘治病,所以我也只是把这个建议提给你,虽然金蚕好请不好送,而且依你的性子估计不会在送走它,但是我现在只能帮你想到这里了。”李大夫一口气把所有内容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你自己思考一下吧。”
金蚕是一种可以招财进宝的毒物,但是他发的是阴财。这里的阴是不好的,私下的的意思。金蚕招财进宝不假,但是会毁德形。而且金蚕好请不好送,所以说有人就把金蚕藏在放满金银的背篓里,等贪钱的人来捡。这种行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嫁金蚕。而接金蚕只要去路上,把别人扔的装有金蚕的背篓捡回来就可以了。
“我思考一下。”
“你娘在睡觉?”李大夫看着床上身如枯木的张母。
“恩,李先生要把我娘叫起来吗?”张义山这就准备走近床榻。“她现在能吃白糖吗?昨天她说想要吃白糖,于是我又跑到县城去给她买白糖。”
“不用把她叫起来了,药按照我说的抓吧,她如果想要什么就多满足她的要求吧。”屋里的两个人都明白这几句话的言下之意——她已经时日不多了。
“如果……你真的决定去接金蚕……”李大夫叹了口气,“我感觉我这是往死路上引你。”
张义山叹了口气,“但是这也许是最后一条路了。”
“如果你真的决定了,就去吧。如果他朝你母亲,你将来娶的妻子责备起来,你就说是我提出的馊主意。”李大夫叹了口气,“老天是做了什么孽啊。”
送走了李大夫,张义山坐在了张母的床边,“娘,刚刚李大夫来看你了。”
“恩,”张母轻轻应了一声,“我听到他劝你去接金蚕?”
“妈,没有的事情,是我想去接金蚕的。”张义山把床上的被子给母亲盖好。“接金蚕了,我们家就有钱了。到时候就可以给你治病了。”
“我不同意,”张母边咳嗽着边说,“接金蚕是会坏德行的,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咱家有钱之后就可以给您治病了,人参想买多少买多少,还担心你病好不了?”张义山摸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声音有些哽咽,“娘,你这病真不能再拖了。”
“娘早该死了,娘不怕,但是你呢?接了金蚕谁家还会嫁女儿来咱们家,娘该走了。之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生活,但是现在娘真的该走了。”
“娘,我不会让你走的。我去接金蚕回来,我们就有好日子了。”张义山握紧了手中母亲的手。
“不行,我不允许!”张母坐了起来,咳嗽了一下,“你不许去接金蚕。”
“好,我不去,我不去。”张义山看着张母,叹了口气。
这天夜里,张义山早早就吹了油灯,然后他蹑手蹑脚走出了屋门。
他要在不惊动母亲的情况下去接金蚕。
他走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走到了县城。县城是个小城,但是有金钱的人不少。小小一个县城,送金蚕的人也不少。张义山一路走来已经看到三个背篓在路边无人捡拾了。
他随意蹲了下来,掂了掂其中一个背篓的重量,很沉很沉,他扯开背篓上遮盖的布,全部都是银子。正当他准备背上这个背篓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响声,好像是马蹄声,又似乎不太纯粹是马蹄声。他第一反应是有人来了,连忙用手帕掩住了自己的脸,紧张的看着街道。但是当他稳下心神仔细听起来,却又似乎是旁边背篓发出的声音。
他敲了敲旁边背篓的竹筐,竹筐里发出了一种嗡嗡的声音。其实传说金蚕这种东西带着一些邪气,张义山有些不安,但这种情绪又被他压了下来。这个背篓不能要,他下定了决心,准备拿起之前他已经看好了的背篓。
拿不拿?他又有些迟疑,拿了这笔钱,他就是拿了不义之财,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娘真的病的严重,他是不会起这个心的。冷风吹过,他有些后悔,难道真的要违背自己的良知去拿不义之财了吗。
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是子没有一个在床榻上卧病的娘亲啊。拿,不拿?
正当他纠结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打更的声音由远处幽幽传来,他暗叫道糟。宵禁是从一更到三更的,他出来的时候正好是一更,现在大约是二更光景。如果被抓到可能被打三十大板,如果他被打,家里的母亲就没人照顾了。他能够明显感觉到灯笼的光正在一点一点逼近,他慌忙抓起背篓就走,正在此时,他听到了更夫大声的叫喊:“快来人啊,这里有一个犯夜的人。”
犯夜的人指的就是违反了宵禁这种罪的人。如果被抓住,笞打三十下是跑不掉的,运气不好可能还要夹手指。
他背上背篓就跑,背后的光多了起来,但是他只管一直跑。
他慌忙的专挑小路跑,曲曲绕绕兜兜转转跑了几条街依然感觉背后有光有人,但他往回看的时候发现追他的人已经被他跑丢了。
他深深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把他们甩开了”,然后他诡异的又听到了一句重复的话,“总算是把他们甩开了”而他身边并没有人。
他身上的汗毛不由自己的耸立了起来,如此料峭的寒冬,他呼吸每一口气都带着热雾的寒冬,但让他害怕的不是寒冷,而是未知。
“出来,你是谁?”他不敢大声的喊,生怕把夜巡的官差引来,但是又想用声音来壮自己的胆量。
并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张义山长呼了口气,感觉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他跑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背的背篓有些轻。当他把背篓放下来才发现他背的背篓是之前那个有些邪气的那个背篓,并不是他原先看好装有银子的那个背篓。
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运气真的是很不好,不仅没有拿回来银子最多的那个背篓,而且背回来了他最不愿意背回来的背篓。
他掀开背篓上的布,眼睛瞬间瞪成铜铃一般大小,“骷髅,骷髅!”
背篓里并没有任何金银财宝,而是装着一个骷髅头,骷髅头里可以看到有一只金色的蚕正在吐丝。除了这个骷髅头,背篓里空无一物。
张义山无法相信自己辛苦了一晚上居然什么金银财宝都没有接回来,他拿起骷髅头放在椅子上,背篓里空空如也。
“果然不义之财不是那么好拿的。”张义山失望的说道。张义山并不聪明,他从小就是个老实人,这点不像是书生,倒像是庄稼人。小时候去地里偷瓜,哪个孩子都去过,只有张义山没去过。这件事情瓜农都知道打,那时候的夏天还专门给张义山送过一两个瓜让他吃。
他没有小聪明,不知道怎样去做聪明事儿,这是他的强项也是他的弱项。他其实在去接金蚕的时候就想过,如果失败了会怎样,但是他却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如此失败。
“苍天,你就不能开开眼吗?”张义山痛苦的把手握成拳,敲击在桌子上。
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他咬着牙齿,压着哭泣的声音。一个七尺男儿不得不为了生活屈服,失去了自己的骨气和脊梁,可惜的是上天却不曾眷顾于他。他的眼泪掉在衣服上,因为衣服是麻料的所以水珠很快的从上面流下。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又早早的失去父亲,家里是他母亲一个人撑下来的,一撑就是十几年。其实按照张义山的家里条件,大家都认为他不适合读书,因为去学堂真的是花费太高了,去学堂需要交束脩、米面钱。古语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如果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钱,尚且还百事哀,那就不用说一个残缺家庭没有金钱的状况了。当初张家没钱,张母就挨门挨户的敲去借钱。
张义山知道他母亲有一个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了很多借款和还款的数目。他母亲虽然经常跟别人借钱,但是他母亲并不是一个惹人厌恶的人。借钱有时候就像借命,借钱的时候有钱人心惊胆颤,生怕别人不还,和借命多么相似,虽然现在很多人都忘记什么叫借命了。他母亲从小就教育张义山,要记住别人的恩情,所以张义山家虽然穷,但是也不讨人厌,反而有些村民很喜欢和张家来往。有时候资助一下张义山去学堂的束脩,或者有什么农活也喜欢找张义山来帮忙。但是这些帮助在日益衰败的张家面前,显得杯水车薪。尤其是张母得病之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家的情况每日况下。
“娘,是我无用。”张义山咬着牙齿,但是隐约的抽泣仍然掩盖不住的传了出来。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自从他触碰过那个骷髅后,里面的金蚕正在一点一点变透明,一点一点消失在空气中。
张义山感觉肩上有些疼痛,这种疼痛把他从自艾自怨的情绪中拔了出来。肩膀上很快由轻微的疼痛转变成很剧烈的犹如火烧一样的疼痛。
“啊,”他不由的惊呼一声,疼痛瞬间唤醒了张义山全部的感官。他咬着牙,手里死死抓着背篓的边缘。
也许是过了一刻钟,他才感觉肩膀上的疼痛有所缓解,他解开衣服上的两条系带,掀开衣服看着肩上的皮肤。他的肩上出现了一个类似于八卦图的图案。
他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试着去擦掉这个图案,但是徒劳无功,这个图案不是画上去的,而更像是烙上去的。
“义山,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屋子里传来张母的声音。张义山慌忙应道,“这就睡。”
张义山熄灭了油灯,然后躺在了冰冷的床上,假装自己就要入睡。他本是想上床之后再研究一下肩上的图案的,却在头枕上瓷枕的时候就睡着了。
他这一睡就是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