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院在公路局的一幢小楼里，环境一般。来面试的只有他一个人，在会议室，几个领导针对他简历的内容进行了轮番询问，连细节都不放过。韩石庆幸没在简历里掺水分，否则就要露馅丢人了。最后，一位面试领导告诉他：“我们在你之前已见过一批人了，你的学校虽然不如他们，但实践能力比较强，文章写得不错，我们行政部正缺一个文秘，负责文书材料、内刊组稿和摄影工作，可能要经常跑工地，如果来上班，要有心理准备。”
然后几个面试领导到隔壁商议去了。其间，一位中年妇女过来给他倒茶，漫不经心地说：“大学生，来这里，亏了吧。设计院马上要改制了。”
“什么叫改制？”韩石不解地问。
“改制你都不知道啊？以前设计院是公路局属下的事业单位，现在啊，不行啦，要转为公司啦……”中年妇女说完就走了。
这时，其中的一位面试的领导回来了，告诉他基本上同意接收他，但要报上级审批，还说了基本的待遇：月薪三千多元，五金齐全。
首战告捷！韩石在回校的路上，兴奋得一路小跑着，又蹦又跳。
晓苇听到报喜的消息，也很为他高兴。
接下来的日子，韩石觉得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轻松了，看着同学们继续为工作奔忙，感慨自己大学三年来的奋斗没有白费。
此时，班上的同学大多已经参加过好几场招聘会，有人欢喜，更多人忧愁。二流院校、专业冷门，经济低迷、企业减招，北军南下、竞争残酷，这是他们要面对的三座大山。在严峻的形势面前，班上的情况分化了，一种是像一楚这样的“随大流派”，无计划，无选择，大家干什么就跟着干什么，走一步算一步吧；一种是像铁良的“坐等靠派”，家里人会去找门路、托关系，不用愁，碟照看，机照打，妞照泡；还有一种是以韩石为首是“主动出击派”，认为不管多难，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5】
从设计院回来之后，韩石回味着那位中年妇女意味深长的话。从话中可以听出她对单位改制的满腹牢骚，估计在单位里抱有她这样心态的人不在少数。一个单位面临改制，人心惶惶，积怨很深，自己要是进去了岂不是搅进浑水里？
想到这些，韩石不再冲动了，他上网收集了设计院的详细资料，冷静地分析了情况：设计院是以理工人才为主的单位，路桥、建筑、设计等专业的硕士博士人才很多，自己进去只能干些行政事务，说白了就是“打杂”。设计院改制后，要自负盈亏，对于一个被喂惯奶的孩子，突然被遗弃，要他出去自己捕食，肯定需要经历艰难的适应期，未来能否有良好经济效益，难以预计。
韩石思前想后，想放弃这份工作，但又担心后面不知有没更好的机会，内心犹豫不决。
这个时候，系列招聘会中的“农林类”专场要召开了，像这种专业完全不对口的招聘会班上的同学们都不考虑去，韩石决定先不考虑设计院的事，按坤哥的提议，多去转转。
“农林类”专场在农大召开，前来应聘的学生比综合专场要少得多，大家可以相对而言从容地逐个单位比较、投简历。
来招聘的基本上是一些园艺公司、食品公司、不知名的农科类公司，难怪人应聘的人少！韩石转了一圈，发现叫一个“H城农业局”的摊档前人特别多。
H城？韩石猛然想起这是晓苇的家乡，他连忙围过去。招聘条件写着：农林类专业研究生、中文专业本科生。其中招中文的桌前门庭冷落，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机会来了！韩石走过去，把自己的简历呈上。
“行政管理啊，专业不对口啊……”中年大叔看了看封面，就把简历塞回给他。
韩石连忙解释说：“我虽然不是学中文专业，但我的写作水平一点都不比中文科班出生的人差，你看我写的文章……”
中年大叔拿过简历翻到后面的文章，一篇篇浏览起来，然后说：“专业是不对，文章还可以……还有吗？”
“有！”他想起坤哥给的《青春与梦想》，连忙拿出来。
中年人仔细地翻了翻，有些怀疑：“你写的？”
“我跟师大的研究生合作撰写的，书中1/4内容是我写的，前面这里……就这里，有我的名字。”
“噢！”他又看了看，问，“这书能留下吗？”
“不好意思，我只有一本，我把简历留给您吧。”
中年大叔收下简历。韩石觉得有“有戏”，便鸣金收兵，打道回府。
晚上他兴奋地向晓苇汇报战果。听说应聘了自己的家乡，晓苇好像比韩石还高兴。
从农大招聘会回来没几天，H城农业局就来电话了，邀请他去H城参观那里的农业发展，时间为一周。
韩石原本没考虑要到粤西小城工作，这次去一是机会难得，二也是为了顺便了解晓苇的家乡。出发前，韩石调皮地对晓苇说：“未来女婿要上门啦。有什么嘱咐吗？”
“讨厌，谁说一定要嫁你啦！我们家乡很不错的，山好，水好，人好，你要好好表现，努力争取噢。”
“还有什么吩咐？”
“不准泡小妞，每天要打电话回来。”
“遵命，夫人。”韩石踌躇满志地出发了。
【6】
三个小时的车程，韩石来到了H城。这是一座以农业为主的山区城市，农业局就坐落阔气的政府大楼后面，一排三层高20世纪90年代初建的旧楼。应邀同来报到的还有九个人，有八名是农大的硕士，一名是师大中文系的本科生。韩石心想：说是来参观，其实是被考察，被“参观”！
农业局的领导为他们设了欢迎晚宴，详细介绍了参观的行程，晚上把他们安排到农业局招待所。
韩石被安排与其中一名叫宗哥的研究生住同一间房。宗哥热情、朴实，像个长辈，韩石很喜欢和他交往，那天晚上，他们刚认识，就聊了几个小时。
从聊天中，韩石了解到，宗哥是个大龄研究生，东北人，他本科毕业在家乡县城当了八年的生物老师后才考研，如今儿子都上幼儿园了。
韩石对此很困惑，问他：“宗哥，你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为什么还背井离乡去读研？”
“当时对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生活厌烦了，想换个环境，也没有考虑太多问题。本科毕业太久了，热闹专业不敢选，结果才进了农大。现在面临再次就业，才发现很多问题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
“例如呢？”
“例如年纪大了，没有竞争优势，不如你们年轻人有冲劲，招聘单位不太喜欢；选择工作，还要考虑老婆孩子今后能不能过来，上班上学方不方便；读的农科类专业，就业面很窄，工作不好找。唉，多着呢……”
宗哥谈到这些，显很忧心忡忡，心事重重，甚至有一丝丝伤感。韩石以为研究生都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和宗哥交流之后，才明白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现在研究生也扩招得厉害，有一句笑话说，往街上扔块砖头，随便都能砸中一个硕士，就业形势也不乐观。特别是他们这些专业偏门的，就更难。
那一晚，他们聊到深夜才睡，韩石从中了解到很多东西。
第二天，农业局人事科的黄科长带着他们去周边的乡镇参观，从养鸡场到养鱼场，从果园到菜园，一个镇一个镇地跑。每到一处，当地的农业官员、企业老板都要设宴招待。每顿饭，都少不了白酒，那些陪吃饭的基层农业干部，个个都能海喝豪饮，高度白酒像喝糖水一样简单。为了表示谢意，他们十个人每餐都得敬酒。韩石哪见过这场面，两杯高度的白酒下肚就开始面红耳赤。黄科长开玩笑地说：“小韩啊，在基层工作，酒量是进步的基本功，还要好好锻炼啊！”
“是、是……”韩石一边应说，一边用餐巾擦发烫的脸。
“我听办公室的卢主任说，你的文笔很不错啊，他们很想找一个能写的。你要是到了办公室，更不能不喝酒啦。不但要能写，也要能喝，才算是合格的办公室干部啊。”
“多谢黄科长教导，我会多多努力。”韩石拿起酒杯站起来向黄科长敬酒表示感谢，一杯辣喉的白酒下肚，脑袋就晕头转向了……
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三天，天天大鱼大肉，到最后，韩石一到吃饭时间就犯愁，见了酒杯就难受。多亏宗哥等几个年长的研究生见的世面多，酒量也不错，能主动敬酒应酬，把饭桌上的焦点转移过去，减轻了韩石等几个不会喝的学生的压力。当然，韩石也明白，农业局对他们的“考察”从他们一踏上H城就开始了，酒桌上的宗哥他们的积极表现只是为他们自己争取表现分，并不是给韩石他们当挡箭牌。
【7】
第四天，参观行程完了，黄科长问道：“这几天带大家了解了我们H城的农业发展状况，不知大家有何感受啊？”
几个农大的研究生抢着发言，把他们的所观所感抒发一番，把对农业局的款待感谢一通，最后都表示；寒窗研读农科多年，就是希望能找到用武之地，如果有机会投身H城农业建设，将是他们的荣幸。
听完大家的发言后，黄科长说：“很好，看来，大家都有很大收获。这样吧，以后的几天，你们就不用出去了，在招待所里把你对H城农业建设的看法写出来，题目是关于H城农业现代化的思考”。
题目一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因为那些研究生压根没想到要来写文章。韩石更是惊愕：虽然在农村长大，但他对现代农业完全没思考过。
回到招待所，大伙各自忙开了。
韩石心想，他们都是长期和农业知识接触的准专业人士，我如果赤手空拳，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不能循规蹈矩，想制胜得出奇招。
当天下午，韩石对宗哥说，他有个亲戚家在附近，晚上想到他那吃顿饭，明天才回来。然后悄悄出了招待所，直奔汽车站，乘车赶回学校。
回到学校宿舍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室友们都很奇怪他怎么突然冒出来。
韩石来不及休息，他就开始搜集资料。他先通过校园网登陆中国学术期刊网下载了大堆关于现代农业的文章。期刊网上有很多关于这方面的资讯，甚至关于H城农业发展的都有不少。他之所以选择回学校就是为了上学术期刊网。然后他又到互联网上收集了许多关于H城经济发展、城市五年规划、地理气候等相关知识。
有了完整的资料之后，他仔细研读，分析H城发展规划、农业发展现状，借鉴别的城市发展现代农业的做法，再结合H城的地理气候情况，提出自己关于H城现代农业发展的设想……熬了一个通宵，一篇五千字的《关于H城农业现代化的发展现状与对策》的文章出炉了。
第二天早上，一夜没睡的韩石两眼胀痛、疲惫不堪。为了避免引起农业局领导的注意和怀疑，他顾不得休息，就去汽车站坐长途车赶回到H城。下午的时候回到招待所，其他人都还在忙碌，或奋笔疾书，或抓耳挠腮……
韩石铺开稿子，假装出才开始写的样子，心中却暗自得意。晚上吃饭时大家交流了一下情况，好像六七个人都表示很难写，都大概知道要怎么干，却很难准确地用文字来表达。私下交流时宗哥告诉韩石，他们学的虽然是农科类专业，但研究生阶段专业分得很细，研究种子改良的，研究无土栽培的，研究淡水鱼养殖的，林林总总，整天忙于做实验，忙于收集数据，对宏观的农业发展思考不多。再加上读研的大部分时间都奉献出来给“老板”（导师）做项目，根本没学到太多东西。
韩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说有时候研究生不如本科生，这回他胜出的把握更大了。
到了一周考察结束的前一天，大家把各自写的文章交给了黄科长。局里组织人员进行评比，最后结合一周里的表现，从中选出了三人：两个农大的研究生和韩石。
宗哥没有入围，他表面上仍然表现出东北人的豪爽、热情，在最后的午餐上和大家逐一敬酒道别。但是，韩石从他忧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内心对失败的难过。
临走时，黄科长把他们三个入围的学生招集在一起，告诉他们：“你们三人表现不错，我们真诚地希望你们毕业了能来H城农业局工作。现在公务员是逢进必考，因此你们还要过笔试关，明年三月份H城将组织公务员考试，给你们预留了个岗位，到时报名考试吧。”
考察都通过了，文章也写了，还要笔试？韩石听了黄科长的话，有一种白忙乎、受骗的感觉。
【8】
回到学校的那天傍晚，晓苇一大早就在饭堂门口等他了。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在暮色下漫步校园，谈这次不寻常的面试经历。晓苇听他讲了他如何惊险地瞒着大家跑回学校找资料的事，娇嗔地说：“你啊，古灵精怪，满脑子坏水，把人家一大帮老老实实的研究生都耍了。”
“这叫合理利用资源，谁让那帮老家伙读死书，脑筋也不会转！”韩石扬扬自得。
“农业局被你的大作迷惑了吧？”
“至少目前是。不过明年还要参加公务员笔试，面向社会，全国大学生都可以来考，按公务员考试规则，笔试前三名才能进入面试。他的确保证进入面试说招我，但我怎么能肯定自己的笔试一定能进前三呢？”韩石有点气愤。
“我听我爸说，我们那边的不少单位喜欢这样，先物色喜欢的人才，然后为鼓励他们来参加考试。如果考不上，可以先进去当合同工，边工作边考。”
“如果去H城农业局当合同工，我宁可在广州当民工！你不知道，我在我们县政府实习就深有体会，合同工低人一等啊！”
“那也是……唉，看来，我们一起回H城工作的希望又渺茫了。”晓苇有些失望。
“你们班上的同学找工作的情况怎么样？”韩石怕她难过，就转移了话题。
“师范生的就业两极分化得厉害。名校学生不愁嫁，二流院校学生愁难嫁，大城市学校挤破头，小地方学校没人投。”
“那也就是说，只要不挑肥拣瘦，还是有人要的。”
“有是有，可是山旮旯的地方，女孩子，谁愿意去啊？我们班有些同学，为了能留在大城市已经做好‘一颗红星，两手准备’了。”
“哪两手啊？”
“一定要留在珠三角经济发达的城市，最好能当老师，实在不行就是当个前台文员。”
“这就是你们的一颗红心？没点奉献精神，竟然还是我们祖国未来的园丁！”
“我们不少同学还去拍了艺术照，有些还拍了写真集，做成花花绿绿一大本，现在女生中特流行！投简历的时候特意夹几张靓相去，把握就大了几分。”
“你们这是出卖色相，我严重鄙视这种行为！”
“胡说，青春、美丽也是资本嘛！不过，我事先声明，我没这么干！”
“没干就对了，量你也不敢！”
“唉，如果不回H城，要留在广州，好难啊，我都没什么信心。上次参加师大招聘会，投了广州几间普通中学，没有一个有回音。”
“别着急，相信我们的未来，面包会有的，啤酒也会有的。”
韩石和晓苇谈着就业的话题，从长长的校道走到操场，绕着跑道走，一圈又一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