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这封信够艳吧?还有比这更艳的呢,耆英给璞鼎查写的另一信,干脆被当代美国学者戏称为一封情书:“一年多来我俩均在致力于同一工作,且彼此了解对方都是一心为国的:既不为私利之动机所驱使,亦不被欺诈之盘算所左右,在商谈和处理事务中,彼此心心相印,我们之间无事不可相商;将来人们会说,我们身虽为二,心实为一……分袂在即,不知何年何地再能觌面快晤,言念及此,令人酸侧。”(美)费正清:《剑桥中国晚清史·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37页。
耆英真是不容易,为了保护大清的江山,他就这样沦为了影帝。他给道光汇报说,与夷人打交道就是驯兽:“制夷之法,必须先知其性而后能制之。即如吉林省擒虎之人手无寸铁,仅以一皮袄盖于虎首,则虎即生擒矣。”总之,咱“若深知其性”,就“可以摄其心胆”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鸦片战争档案史料·五》,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47页。
除了把英夷当老虎外,耆英说得比较多的还有这样一个词:“犬羊之性”。问题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后,广州失陷,夷人们从广州衙门里搜索到的档案中,就有耆英写给皇帝的诸多奏折。所以英夷一看耆英讪着一张老脸又来了,马上不乐意了,当面朗诵起了那些奏折,并且声明从此不跟老头玩了。老头是厚道人,还算要脸,知道戏演砸了,无地自容,跟另外两个谈判代表桂良、花沙纳一交代,夷务我也管不了了,我回京吧。问题是咸丰原本就忌恨耆英在自己父皇时代的主抚,这下更有理了,认为他不待谕旨,辜负皇恩,私自回京,自找速死,着僧格林沁逮拿进京,着惠亲王会同王大臣、宗人府严讯。恭亲王报告会审结果,绞监候。恭亲王奕訢这是想维护耆英呢。因为清朝死刑制度有两种:一种是斩立决、绞立决,也就是立即执行死刑;一种是斩监候、绞监候,也就是缓期执行死刑。按照惯例,后一种经秋审或者朝审后大都会减免罪刑,甚至能开释复官。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的靖夷将军奕山、扬威将军奕经、两江总督牛鉴都曾定为斩监候,后来都重新上岗了。但是肃顺单独上了一个奏折,要求对耆英立即执行死刑,理由大致如下:判绞监候,转而让这家伙苟延岁月,遂其偷生之私;倘若他幸运地因病身亡,落个全尸,国法何申?官邪何儆?何况今天还有诸多办理夷务者,大家都学他,成何事体?在肃顺的坚持下,咸丰不得不对耆英立即执行死刑,不过咸丰还是开恩了,说是要“情法两全”,虽然对耆英立即执行死刑,但是就不让您老人家死得恁难看了,加恩赐自尽吧。于是老头就“被自尽”了。
耆英之死是否有助于帝国内政的进步与帝国外事的成功呢?否。肃顺别说杀一个耆英了,就是把帝国官员杀完,也无济于事。帝国内忧是所有封建统治者解决不了的,那是个周期率问题;帝国外患是大清末世统治者解决不了的,西风压倒东风那是一定的。
肃顺这样的大手笔还很多,不说了,没用。我们现在还有人提倡乱世用重典。那是没看到根儿上,制度不转型,文化不改良,再重典也不行,再说谁能重过朱元璋?即使重过朱元璋,您无非是由后清子民蜕变为前明子民罢了。给谁当民不是民?
下面说一下外事方面,这方面肃顺更想不出什么招,倒是把街头混混那套装傻充愣的功夫全用上了。总理衙门建立之前,清政府没有近代意义上的外交机构,其仅有的一点对外交涉只限于两项:一是与周边的藩属小国的朝贡往来,二是对外通商的贸易事务。而处理这方面的事务按传统旧制,由礼部和理藩院兼辖。礼部所属设有会同四译馆,职掌接待各藩属国贡使事宜。会同四译馆由礼部郎中兼鸿胪寺少卿衔一人摄之,凡贡使来京都由馆卿接待,经办翻译朝贡文字及交涉事务。理藩院原是执掌蒙、回、藏少数民族事务的机构,也分担了部分藩属国及交涉事务。它与礼部的大致分工是:由东、南两方海路往来的,归礼部接待处理;由北、西两方陆路往来的,归理藩院管辖。所以,俄国此时只能与清政府的理藩院打交道。肃顺从咸丰七年(1857)出任理藩院尚书,后又以户部尚书管理理藩院事务。加上咸丰九年(1859)后,肃顺日受咸丰看重,权威日隆,连军机处班子都要看肃顺的眼色行事,与俄国打交道,也就只能多劳肃顺了。当时的沙皇俄国固然不是东西,在中俄谈判桌上耍蛮玩横,但肃老六也不是好东西,他就会装傻充愣。
先说装傻。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中俄签订《天津条约》。有关通商口岸问题,中方沿海路给俄方新开七口:上海、宁波、福州、厦门、广州、台湾、琼州。同时规定,若别国再在沿海增添口岸,准俄国一律照办;两国平等了,以后外交,也不用中国的理藩院了,俄使有权与大清的军机大臣直接照会往来。还有,一年内换约执行。
问题是换约时,因进京路线问题清方与英法联军在大沽口开战,俄美虽然一路跟随,但嘴上一直叫唤着和平换约。虽然中俄《天津条约》规定,俄方可以绕开具有朝贡色彩的理藩院与清方军机大臣直接交涉了,但中方派出的交涉代表还是肃顺,怕肃顺二百五起来没有转圜的余地,还给他派了一个刑部尚书瑞常做助手。清方与英法在大沽口开战前,俄国就与中国换了约;开战后,又拉着美国换约以孤立英法。同时,清方照会俄使:俺们与美国正在北塘换约,原先说的是,换约之后四个月,各通商城市开口。现在,从缓执行,因为英法两国还没有换约。何时开口,等钦差大臣、两江总督何桂清通知。美国代表华若翰已经同意了,四国应一体办理,特此知会。
俄方代表一听就急了:中俄《天津条约》已换约,按规定换约后就可执行了,谁跟你们说过换约之后四个月才执行呢?而且,我们是我们,跟英法美有什么干系?中俄《天津条约》,只说开口七处,根本没说换约四个月之后才执行,更没有说须等到别国换约之后才执行。
肃顺照会俄使:中俄条约里是没有规定四个月的延缓期,可是英法美条约里都有啊。而且,中俄条约里说了,其他国有啥,俄国一体均沾呢。这不是一体均沾吗?况且前面换约时,贵方谈判代表也当面答应了这条,并说要传达给贵国。中俄条约规定七口通商,是不假,但是不用说就应该等其他各国都换约之后一块儿按新税则执行。
俄方谈判代表一看,窝火:一方面,肃顺睁着眼睛说瞎话,英法美条款里哪有通商口岸四个月的延缓开放呢?英国条约里倒有四月一说,但却是规定自订约后限四个月为期,各领事馆与中国税官伙同公布子口税清单。另一方面,即使英法美条款里有四个月的延缓期,那也跟我们俄国无关啊。我们只按我们的条约来。我们条约里是有一体均沾的要求,但我们一体均沾均是沾便宜啊,条约里明说了,“大清国日后若有重待外国通商之事,凡有利益之处,勿庸再议,即与俄国一律办理实行”。简单一句,就是俺们只沾利益之处,不沾没利之处。而且这个沾与不沾,决定权在我们手里。沾是我们的权利,不沾也是我们的权利。而肃顺等人理解为,一体均沾就是一切统一,你不沾那是不行的。
后说充愣。中俄边界谈判中,肃顺的愣劲儿表现得最充分。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俄国利用天津的军事危机,逼迫黑龙江将军奕山签订了中俄《瑷珲条约》。根据这个条约,外兴安岭以南、黑龙江以北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大清领土划给了俄国,只有江东六十四屯归中国管辖;原属清政府的乌苏里江以东约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包括吉林省全部海岸线及海参崴海口,归中俄共管。除此之外,俄国还夺取了黑龙江和乌苏里江的航行权,为自己开辟了黑龙江通往太平洋的通道。《瑷珲条约》之后,签订中俄《天津条约》。有关中俄双方的边界问题,如此规定:原先清理好的,得以补充进此约;没清理好的,双方继续会商。
此条前半截,俄方是拐着弯儿让清政府再次承认之前不久刚签的中俄《瑷珲条约》。问题是傻咸丰看到奕山上奏来的夹付的《瑷珲条约》清折后,看不懂,不像我们现在,教材直接给你算个数字,沙俄吃掉我们多少多少领土。咸丰看到的是,这里划到那里归俄国,那里划到这里归中国,他就没学过地理,看得云里来雾里去的,只能嘱托相关官员,好好查办啊,等于是稀里糊涂地认了账。这条款的后半句,为下一步继续侵占中国领土预设了台阶。比如乌苏里江以东约四十万平方公里的中俄共管地。
这里补充一下为什么中俄换约那么容易,简单说,是因为中国太要脸,不要国家利益,而俄国不要脸,只要国家利益。比如公使驻京、长江航行什么的,俄方根本没要求,甚至连在北京换约都没要求,只要你给我划国土,咋都行。不像英法,比清方还要脸,换约时非得大摇大摆地走大沽口,结果被僧王坑得好苦,在大沽口彻底翻船。但是俄国当时贪心不足,换约后,其代表赖在北京不走,提出了补续和约的要求,还想乘人之危再从清方脚下挖些地皮出来,遂照会清方,有关中俄边界还有些方面得说清楚。肃顺急了,玩起了愣的:中俄《天津条约》虽然已经互换了,但之前签订的《瑷珲条约》我们还没批准呢,而且,皇上早就跟签订《瑷珲条约》的奕山着急了。他签的条约,政府根本没承认。
俄方本想乘着《瑷珲条约》与《天津条约》乘胜追击,接着谈判乌苏里江那一片共管地,可是清方干脆连《瑷珲条约》也不承认了。为了表示不承认的决心,清方干脆将签订《瑷珲条约》的奕山革职留任了(不久调回北京)。还有,这个时候的中方刚在大沽口把英法换约的联军兜了个底朝天,正扬眉出剑鞘我笑豺狼哭呢,所以谈判桌上,肃顺玩得更邪乎了:关于《瑷珲条约》,一会儿说根本没有这个条约,他根本不知道此事;一会儿说,是有这么个条约,但是当时奕山与俄方谈判时,既没全权证书,又没有正式关防,所以《瑷珲条约》根本无效,政府早就把它报停了。别说乌苏里江那四十万共管地了,就是黑龙江那六十万,俺们都没承认呢。俄方说:中国皇帝对其臣属是否满意与俄方毫不相干,但是《瑷珲条约》,你们皇上批准过的,不能否认它的合法性。他甚至把咸丰发给桂良、由桂良转呈给俄国驻华公使的、批准《瑷珲条约》的谕旨翻译成汉文给肃顺看。在这份谕旨里,咸丰明明白白地批示:他看到了奕山的条约奏本。既然定了条约,合了心意,俄国就应该为中国出力,英法联军来到了天津,俄使就应出面替咱说和,方能对得住中国云云。这批示当然是最高当局对于《瑷珲条约》的承认!
肃顺一看咸丰的谕旨都出来了,没法否认了,就直接不要脸了,说:俄方翻译有误,跟皇上原谕不符。俄方代表说:那就拿出你们的原谕咱对照一下。肃顺回说:不行,俺们的谕旨都在军机处里收存着呢,军机大臣无权擅自抄出一份给你对照……吵到激烈处,肃顺干脆把对方递给他的《瑷珲条约》掷到了桌上,说它是一纸空文,毫无意义。俄方代表认为肃顺举止失礼,藐视国际文件,当即退场。但是肃顺不管他这一套,俺大清不但可以说不,还可以说呸呢,管你什么国际不国际……气得俄国代表要求中方换人,中方就是不换,我们只有一个肃顺能和你们耍二百五,换谁呢?俄国公使对之评价如下:“有权势的肃顺是与欧洲为敌的头号坏蛋,他已不止一次地公开宣称,必须将全部欧洲蛮夷统统赶出中国。”高中华:《肃顺与咸丰政局》,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198页。
肃顺应该是合格的民族主义者,对外一直强硬,但是强硬不能仅留在口头和态度上,背后必得有实力作基础。否则,结果更不好。事实上也是如此,俄方一看英法报复大沽口换约之耻的联军来了,就跑过去给人当高参去了,而且一路趁火打劫跟着英法联军进了北京,直到最后签订了《北京条约》,不但逼迫中国政府承认了《瑷珲条约》,还把《瑷珲条约》没承认的,乌苏里江以东那四十万平方公里的中俄共管地全部吞到了自己肚里。奕訢在北京交涉的时候,肃老六跑得远远的,为啥不回来跟英法俄美拍桌子呢?
咸丰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大清尚有人耶?
说得真对,大清真没人了。咸丰活着时,大清就依靠一个二百五肃顺;咸丰死之后,大清就依靠一个小寡妇杏贞。
杏贞摊上这样的老公,幸耶,不幸耶?不过,老公毕竟是老公,聊胜于无。电影《戏说慈禧》在描写小寡妇的寡居生活时,曾给了这么一组镜头:太后的妹妹婉贞嫁给七王爷奕譞做了福晋,进宫去看太后。慈禧坐在床边,抚摩着床单说:“你和老七早上起来,床单一定是皱的。而我的却是平整的。我才二十九岁……”
虽然有些戏说,但“床单不皱”对慈禧来讲应该是一个问题。所以逢到咸丰忌日,老寡妇就要不高兴一阵子。驻法公使裕庚的女儿德龄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父亲任期届满之后随全家回到中国,在庆亲王奕劻的引荐下,和妹妹容龄一起进宫,成为慈禧太后的御前女官。在她的回忆录《紫禁城的黄昏》里,对此作了详尽的描述:“这段时期,太后的一门心思全用在了已故的咸丰皇帝的身上,整天愁绪满怀,郁郁寡欢。我们所有的人都倍加小心,生怕惹她生气。她更加爱挑剔、易发怒,对谁都不说话,终日独自饮泣,不能自已。我有些不懂,为什么咸丰皇帝死了这么多年,太后还要如此悲痛不已。七月整整一个月中,所有女官都不准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我们大家穿的不是深蓝就是浅蓝,太后自己则一直穿着黑颜色的衣服,就连手帕也是黑色的。通常每月朔望要开演的戏院,在七月也一概关张。没有音乐,每件事情都在庄严肃穆中默默进行。事实上,整个宫廷都笼罩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德龄公主:《紫禁城的黄昏:德龄公主回忆录》,秦传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7页。
是够悲痛的。整个宫廷,大堆的怨妇与大堆的怨阉,就伙着咸丰那么一个传说中的哥,日子怎么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