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右想，曾玉春还是端起碗盅回到座位，用调羹舀起菜羹，入唇品尝。
唔，何止是美味佳肴，称之为琼浆玉露也不为过！这一发不可收拾，曾玉春终于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刚刚的冷漠就算不叫欲迎还拒，也多少是故作倔强。于是，他三口五口饮下了液体珍馐，随即忙着切叉尚有余热的牛扒，往嘴里送。盘子见底后，他又开始前往下一道佳肴……如此以往，半小时的功夫，桌子上的两排菜肴已被消灭了大半。
我刚才的吃相会不会太难看了？曾玉春打了几个响嗝，正感慨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大胃王，突然瞟见桌角的餐巾纸，忙伸手去取。
没等他擦完嘴，门外忽而响起脚步声。他以为是谢明或者秃顶老人去而复返，有些漫不经心。可当对方正式进入眼帘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来者是另一个银发苍苍的穿着绅士西服的男子，从发式到着装，他都与那位秃顶老人大相径庭。但曾玉春更确定一点的是，自己绝对和这名银发老者素昧平生。难道说，秃顶老头所谓的解答疑问之人就是他？
“初次见面，我叫诺克新德，你可以称我为‘教授’。”比起秃顶老头的拐弯抹角，对方说话的方式也是迥然不同的单刀直入。
他目光一闪，桌上餐盘的情况尽收眼底：“看来这顿饭，还挺合你的胃口。”
或许是自己吃得很饱、不便发作，曾玉春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终于以平常的口吻吭声了：“我听那个老头说，你可以解答我的疑惑？”
那要看你想知道什么了。诺克新德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正对面，隔桌相视。
曾玉春见他不像是故弄玄虚。但转念一想，是啊，困惑的东西太多了，自己该从何问起呢？
“……从我来到这座城市开始，就有一帮人在追查我，我也曾落入他们手中……现在我最想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思忖须臾，曾玉春决定还是从对方的身份入手。他甚至能预见到，诺克新德肯定会点头承认。
“严格地讲，不是。”始料未及，对方居然不按常规出牌，彻底惊住了曾玉春。
没道理啊。悬疑剧中的情节到了这里，通常是反派直接就认了啊。曾玉春不可思议地瞪着诺克新德，似乎要在他脸上找到哪怕一丝说谎的痕迹。
“我知道他们在找你，所以就向他们提供了我的发明，以技术合作的名义。不过本质上，我们只是在相互利用。透过他们，我也掌握了不少情报——”诺克新德语气一顿，用一种诡秘森冷的声音点破天机，“关于你的。”
曾玉春脑子如遭锥击，蹭地一下，从椅子站起来。
“别激动，我相信你还有很多话要问。今天我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问，我也可以逐一解答。”
“你的发明是什么？还有，为什么你能知道这么多？只是因为他们吗？”曾玉春明显无法冷静。
“第一个问题，我的发明你肯定见过了，就在那些杀手中。”
诺克新德的话宛若一把钥匙，顷刻打开了曾玉春的记忆之门：电石火花的画面，无以名状的颤栗，还有那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金属面孔。是了，就是那个可怕的机器人！
仿佛被冷水兜头倒下，曾玉春瞠目结舌，手脚发凉，那晚的余悸瞬间被重新唤醒。
而更让自己意想不到的是，如此恐怖的人形武器——它的缔造者，竟然活生生地坐在自己跟前，轻描淡写，如同在讲述一件刚完工的小玩具。
小玩具？去他爷爷的小玩具！
欣赏够了他的发怔，诺克新德自言自语般，继续往下说：“……至于第二个问题，解释起来就有些复杂了。不如，我先把那些人追查你的原因讲清楚，你看怎么样？”
曾玉春如梦初醒，冷冷一哼，算是默许他的提议。
“他们之所以盯上你，是因为一个巧合。而在这个巧合以前，他们刚好也盯上另一个人。正是这个人，主动放出消息，说自己把某些关键的资料，丢在不同地方。你下榻的那间酒店，正好是其中之一。”
诶，他的这段描述好像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有某个人向自己提到过？
——有一名保卫科的主管，隶属某家研究机构……
——某次偶然的机会，他拿走了科研单位的项目机密，潜逃海外……
——最近他又决意投案自首，想要戴罪立功，还把私通外敌的罪证分藏在多个地方。其中的一处，就在你下榻酒店的顶楼……
哦，我想起来了！是薛雅！她曾经告诉自己类似的故事！曾玉春心神激荡不已，气息随之粗沉起来。真没想到，那时薛雅尽管企图诱拐自己，但她吐露的内容却确有其事，与现在这名自称诺克新德的老人相互印证、不谋而合。
等等，不对，诺克新德刚刚的原话是……消息？消息是那位叛逃者主动放出来的？
曾玉春脸色骤变。因为他又记起另一件事。无论是秦枫还是柳艺馨，他们在酒店里盘问自己时，都曾经明确表示，从未在酒店天台的水表箱内发现任何线索，据此，他俩还曾怀疑自己拿走了里面本应存在的所谓罪证。
可这里有个问题。假如那个叛逃的主管从一开始就披露的是假消息，他不曾将什么罪证藏在水表箱中，甚至，他根本就没有那些所谓的关键证据，纯粹是精心策划的谎言。那么，罪证就本不存在了！而柳艺馨和秦枫会扑了个空，也就能完全解释得通了！
好家伙，怪不得，自己当初向那群心狠手辣的杀手费尽唇舌，可不管怎么解释，小平头他们都听不进去。因为他们潜意识里早已相信了叛逃者故意捅出的消息！
这不是天大的讽刺吗？就好比猎人佯装丢出了飞盘，多只猎狗前后相追，可谁也没料到，真正的飞盘仍旧在猎人手里，或者原本就不存在——猎人只是做出了丢弃的动作，便引得群犬追逐厮杀。因此，无论哪条猎狗倒下，猎人都稳操胜券。如此一来，自己，秦枫，柳艺馨，包括那群莫名其妙的杀手，都被这个该死的叛徒玩得团团转！
“我懂了。”曾玉春目光罕见地变得凌厉，“我全明白了。那个人想让自己脱身，就编造了这么一个谎言，把所有焦点，转移到我下榻的酒店。好一个金蝉脱壳！”
“不错。我也觉得不太人道，可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那我呢，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是我？！”曾玉春怒不可遏地咆哮道。仅仅是由于自己凑巧当时登上天台，就得替那个混账东西背黑锅、受到乱七八糟的算计追杀，如今还被眼前这些不明人员扣留禁足，凭什么！
“你误会了。我们留你下来，倒和这件事没有太大关系。充其量，它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因为你不只是那伙人的目标，也是我们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跟他们寻求合作的原因。”
他最后两句充满玄机的话，忽而再度变成了一柄重锤，猛烈冲击曾玉春的心。
“我不懂你的意思。”
“很难理解吗？从掌握你行踪的那一刻起，就有人把你的位置，夹杂在那个叛逃者放出的消息中。等你吸引了各方的注意、引起争夺，便总有人能浑水摸鱼，从中渔利。”
“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吧。”
“呵，你太高看我了……虽然出于其他关系，我们也帮了那个叛逃者。可单凭我一个老人，确实还做不了这么多事。”
曾玉春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还没消化的食物连同酸水几乎要一同泛出，可在没有挖掘足够的真相前，他不得不一遍遍地强迫自己镇定：“这我当然知道！除了谢明，在我的身边，肯定还有一个熟悉我的人，一直在充当你们的眼线。他到底是谁？！”
他当然不会忘记，安装在自己行李箱下的纽扣状发报器、自己手机中莫名其妙出现的远程病毒，以及那个企图麻翻并带走自己的哑巴窃贼……诸如此类，哪怕是谢明也做不到的。这就表明，早在自己来到福海这座城市以前，自己的行程便被不知不觉地出卖了。
“这我就无可奉告了。”诺克新德这句话无疑加深了曾玉春的怀疑，可他并不在乎，“你只需要知道，在经过多次博弈角逐之后，你——还是落入我们的手心。”
说到这里，诺克新德脸上不禁微显得意：“当然，计划比我们预想得顺利。首先，你恰好主动上了天台，帮我们省去不少筹划；其次，我们原本担心追踪不到你，当时还以宋先生的名义，给你送了一块内置定位器的表。可惜没有发挥作用。但你劫后余生，反而主动来找你的朋友谢明。这真是印了那句古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只可惜你不知道，谢明既然是宋先生的高徒，那他也算是——在间接替我做事。”
曾玉春如遭雷击，脑海里反复切换着当日初见那个宋老头时的种种画面。怪不得，对方表现出莫名其妙的慷慨，居然把一只价值百万的传世名表赠予自己，连谢明都没有享受到此等待遇。令他更觉恶心的是，谢明肯定那时便知道这块表后面有文章，却故作不知，反而佯装羡慕地劝自己收下。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他这才把手表随身携带，没有再起疑心。
结果出卖自己的不单单是手表，还有千百年来世间一直称颂的友谊。呵，多么讽刺的领悟。
曾玉春含泪苦笑，忽然抓起那只还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狠狠往墙上丢去。但闻一声脆裂的声响，价值不菲的名贵古表顷刻间化作碎散的零件，如同那颗被友情所伤的心。
“……坦白讲，与其说是老天帮忙，倒不如应该感谢你，虽然你是无心促成了这一切。”视若无睹的诺克新德说完，重新起身，准备离去，“为表谢意，我今天特意下厨，帮你准备了这份午餐。看样子还行。”
等等。在他步伐要跨过门际的刹那，曾玉春一声疾呼。
诺克新德停下来望着他。
曾玉春忍着脾气，一字一顿地抛出最后的问题：“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是什么人？”
诺克新德沉默片刻，眼角倏忽又浮起难以捉摸的神秘和炽热，牵动着唇边的诡笑，与他的年迈极不相衬：“虽然你不记得我了，但我却认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