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丁稀少的贺牛村出了一个傻子。
这是大事,对贺牛村的村民来说‘活着是为吃饭’抑或‘吃饭是为了更好的活着’之类咬文嚼字的问题并不重要,浑身上下写满了污秽与无知也不重要,一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他们唯一的重要便是两条胳膊得有气力,若家里多了个一不能下地干活二不能上山打猎的傻子,那就意味着一件天大丑闻。
起初这件事情还只有贺牛村的几个村民知道,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四面环山空气清爽的贺牛村,不出三日,这件事便在一些好事之徒口中愈演愈烈,大有成为两万字回合演绎小说的架势,几日之后,无名山脉方圆百里的大小村落便自然而然‘略有耳闻’了。
一时间,流言四起。
“贺牛村真的有个傻子,就是叶老翁养了十几年的小孙子,黑发黑瞳,十二年岁,长相不赖,颇有几分俊俏,可那个孩子脑子似乎突然出了问题,从前几天开始,整天吃完饭就自己呆在牛棚里面,共蚊蝇度春秋,伴粪便话岁月,有时候还直接在牛棚里面吃饭。”
村子里唯一一个看懂文字的读书人摇头叹息。
“难不成那个小子其实是个天才,在他眼中,这也颇是一番雅兴?”
“管他作甚,只可惜了叶老翁与叶老太两个老人,相依为命,身边本来就只有一头老牛伴着,现在倒好,不指望养个孩子叫爷爷,这个孩子倒是提前疯了。”
“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为啥最近才变成这样,莫不是叶老汉那两个老人晚上背着咱们做了什么坏事...听说隔壁村子昨晚又少了几只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贺牛村的村民茶余饭后少不了喃喃低语,也有猜忌,但那些都是少数人,须知叶老翁平日广修善缘,为人和善,加上手头里有几下医术,便在贺牛村搏得了几分老中医的威名,可每次有人问他,要不要将那个孩子扔到大山里面喂山神,祈求全家平安的时候,那位一身麻衣素袍的老人总是坚定摇摇头,一双浑浊老眼中若隐若现的目光,却比山间岩石还要显出几分顽固。
“这是老夫大儿子的种,砸锅卖铁,我说什么也得养下去!”
...
对叶老翁的固执村里人面面相觑,因为他家穷的只有一口黑锅,若是卖了,估计连吃饭都是个问题。
后来,不知是谁说那个傻孩子得罪了神明才会如此,若不将他弄死,整个贺牛村都会遭到不详,这样一来,本着死两个不如死一个,死一个不能死一窝的思想,叶老翁家里那张老门槛,最近开始也就多了不少人。
天高皇帝远,穷山恶水出刁民,两种悲哀的事情凑在一起就很麻烦了。
傲唐国已经在东土立国无尽岁月了,‘鼎盛而衰’与‘盛极而落’的道理在三岁稚童口中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何况是人杰地灵的东方傲唐,从百年前古华大域东土之地中诸多古国争锋之后,傲唐便显得气运不足,隐隐有从霸主地位衰落下来的迹象,如今更是一年不如一年,第九代傲唐人皇据说得神灵指引,迁都至了圣阳。
其实明眼人都是看了出来,那是因为东边的天楚国愈发强盛了,第三代天楚人皇尚年幼,却修为精深,传言一伸手可以摘下天边的星辰,座下更是强者如云。
这哪是迁都,这其实是在退避对立天楚国的锋芒罢了,大人物尚需要苟且,小人物就更是与君同‘乐’,一起憋着吧。
这几天,若不是叶老翁身份特殊,无名山脉各大村落的村民,谁生了病都得找他来瞧一瞧,估计现在那个傻子都已经被扔进大山里喂神鬼了,可是即便如此,小到只有三人一牛的叶家也是一直麻烦不断。
中午阳光颇为慵懒,温暖而祥和的气息洒在大地上,让人昏昏欲睡,可是贺牛村深处一间草屋前,气氛却显得颇为凝重。
草屋子前突兀站着三位大汉,他们膀大腰圆,身上背负着钢叉锁链,气息不像是普通农民,此时,这三人面目凶横的看着眼前一位老人,眸子中却闪烁着一丝忌惮的神采。
“叶老翁,麻烦您考虑一下吧,一个傻子而已,既不能给你养老送终,放在家里又浪费粮食,不如交给我们,要知道,山脉里的一些野兽最喜欢吃人肉了,我们把他当作深山诱饵,不出三日,便给您送来一堆鲜肉!”
三位大汉其中一人在贺牛村外号叫作‘黑豹子’,一身漆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更是如焦炭般晒得黑红,他脾气本来暴躁如雷,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主儿,此时第一个忍不住开口,但是考虑到眼前这位老人在贺牛村中的极高威望,便也安耐住了脾气,低声下气,轻声细语。
“有舍有得啊,你们读过书的人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叶老翁轻轻看了一眼这个浑身漆黑的家伙,整了整素袍衣衫,也不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他们身后。
“哦?看来叶老翁是不准备给我们三兄弟面子了,这是要让我们滚?”
黑豹子身后,一位面色苍白的汉子语气阴沉,他抽出背上的钢叉,猛然挥舞了一下,这一刻,空气都似乎被撕破了,落叶飞舞,一阵阵猎猎作响之声响彻四方,可是眼前那位麻衣素袍的老人却仍旧风轻云淡,一言不发嘴角微微带起笑意,蓦然看着这个猎户。
这个老人如一片深潭,无大海的神秘秘测,也无江河的恢弘磅礴,站在原地,却也不能让任何人忽视。
“你...”
面色苍白的男子外号‘白头鹰’,在贺牛村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何时敢被人如此轻视,刚要发作,却被身旁一位大汉突然拦下。
“停下吧,二弟三弟,叶老翁曾经是个老郎中,宅心仁厚,要让他做出这种虎毒食子的举动也有些困难,今日就此作罢了。”
三位猎户为首之人,是个身披兽皮脸上刻着刀疤的大汉,他爽朗一笑,对着叶老翁一抱拳,沉声道:“既然谈不拢,那叶老翁你就将那个傻子继续养下去,不过老人家,你可得小心了村子里另外几个人贩子,他们进村子前可都是不太守规矩的猎户,心狠手辣,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对了,还有我们贺牛村庄的村长,他可是信奉鬼神之说的人物。”
离去之前,为首的大汉颇有深意指了指自己脸上那块刀疤。
长约一尺,深入骨髓。
“我前些年不安分,杀了人,于是被贺牛村长用一根指头在这儿劈了一下,只是一根指头,却重如千钧,你知道吗,与村长大人作对,没一个有好下场,叶老翁,救人终究没有杀人简单,这个道理我相信你也明白。”
叶老翁不理会这些山里人的威胁,对三位大汉离去的背影淡淡微笑,阳光让他褶皱的皮肤愈发深邃。
“都走了吧。”
这时,一位老妪从茅草屋中走了出来,她左手端着一盘拨好的瓜子,右手拎着一个小椅子,先将椅子放在了叶老翁跟前,再将那盘瓜子仁摆在了上面,做了一个请用的姿势。
十分标准的礼仪,哪怕是在庄周城也很难找到如此懂规矩的老仆人。
“穷山恶水的,将就些吧,当年傲唐国遭逢了外敌入侵的劫难,你四处行医时,不就是喜欢吃这些小果子么。”
老妪微微弯腰,在一旁低声说着,身形佝偻,无情岁月在她脸上刻满了痕迹。
“最近将牛棚看紧些吧,那几个猎户也有孩子,而且性子都随他们父辈,一个个心狠手辣。”
听闻此言,叶老翁终于动了,他拾起一枚瓜子,又放下,后来想想直接将整个瓜子盘端了起来,坐在椅子上一边吃着,一边凝望着茅草屋旁边的一处牛棚。
瓜子香,牛棚中传出的哞声,阳光,与两位老人混杂在一起,无比和谐。
“唉。”
突然,叶老翁莫名叹息一声,盯着牛棚的目光中蕴含着一丝悲哀。
“好好的孩子,前几天还是活蹦乱跳的,怎么突然一下就疯了呢,老婆子,其实我看了一下,叶虚这孩子...他不是有病,是丢了魂儿啊..”
叶老翁声音微微发抖,突然,他目光中泛起一丝泪花,握着一枚瓜子的双手止不住颤抖,阳光之下,只见从茅草屋中走出了一位黑发少年,俊秀清朗,可唯独一双眸子散发着死灰色彩,木然望了一眼叶老翁与叶老妪,又低下头,端着饭碗,边走边洒,走到了牛棚里面。
咔嚓!
一盏精美的陶瓷碗被砸碎了,瓜子仁散落的满地都是,叶老翁双拳紧握,红着双眼,似乎准备冲到牛棚里面去,但他终究是老了,整个人颓了下来,长叹一声,缓缓嘟囔。
“年少不积德,只知去游荡,中年不积德,一心想封王,老年不积德,不如做和尚,造孽,造孽啊,叶虚,你出来,今天你要是不出来,爷爷也就不睡了。”
“你做和尚,那我当年岂不该去做尼姑了。”
夕阳来了,牛棚中的老牛哞叫一声,老妪怪异的瞥了一眼这位让自己心甘情愿跟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儿,笑了笑,在她沧桑笑容中,贺牛村深邃的黑夜便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