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亮了,鸟雀叽喳,露水滚动着着太阳光芒从莲叶滑下来,落在湖水里,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卢渔静坐一片莲叶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莲花池中央的那朵大莲花,脸上没有表情,谷中的水果药材吃过后,通体舒泰,身体上也说不尽的力气充沛,卢渔活动活动手脚,似乎变得筋强体壮许多。
从日出东方,到日上中天,卢渔也不觉得疲乏困顿。到了正午的时分,见那莲花跟子时一般,在太阳的光耀下,晶莹的莲花一瓣一瓣舒展开来,当最后那一叶莲花瓣落下,昨日的糟老头,俨然坐在其中,神色迷茫,他站起身,几个来回就跃到了荷花池岸上,挠着头,显得不知所措。他和昨日一般,口中喃喃道
“我是谁,怎么不记得了”
然后朝着山谷的一个方向走去。卢渔有了昨日的经验,坐在莲花池的岸上等他到来,不出所料,一炷香的时间,糟老头蹒跚而来。卢渔假寐,微闭着眼,留一条缝,见老头蹭到自己身边,左右打量。卢渔揉揉眼,不等他开口,道
“老爹,我,在这里睡着了,口渴,”
“我有没水喝,池里恁多水你不喝,”
卢渔指指他腰间道
“老爹,我想喝酒”
糟老头子一模自己腰间,果然挂着酒壶,
“小娃儿贪酒,也罢给你喝”
卢渔打开葫芦塞,见老头和昨日一般闻到酒味后,抢过酒葫芦,咕噜咕噜,开怀畅饮,饮完之后,面露悲戚,口中大声疾呼
“青娘,青娘”
谷中登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头顶风云变幻。良久糟老头抱着头,坐下来,兀自喃喃
“青娘,青娘。”
卢渔见时机已到,便蹭到老头身边,见他悲伤,心里也不知怎么,很是异样。
“老爹。”
老头抬眼看他,眼圈潮红。
“小娃子,叫我作甚”
“老爹,昨晚,我见到一小,人,”
“谷中哪有什么小人儿,我在谷中这些年形单影只,别无他人,臭小子,你是不是知道我记性差,戏弄老爹”
卢渔心想也是,小人儿和老爹同是从莲花之中生出来,一个月满出来,黎明前归去,一个日中时出来,黄昏时归去,两人自是不能相逢,也是奇哉怪也。
“老爹,这山谷,中没有出口么”
“不知道”
“老爹你,叫做什么”
“不知道”
“老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碰壁之后,卢渔口拙,半晌不知说什么,只听那糟老头
“青娘,青娘”
叫个不停,卢渔以为他口中喊得是亲娘,也想起自己的老娘,自己不在家,她老人家肯定时时挂念着自己,也不知道老娘现在有没有人照顾,他脸色依旧木讷,口中却淡淡道
“老爹,我也不知我亲娘,怎么样了”
“什么你青娘,青娘是我的”
卢渔奇怪怎么还有人抢亲娘,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老娘么,便道
“老爹我亲娘,不是你亲娘”
卢渔口里磕磕巴巴,糟老头一抹鼻涕,已然明白了八分,惨然笑道
“我的青娘,可不是我的老娘,我自幼便是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
糟老头他啜一口酒,口里啧啧品着,眼睛深邃起来,像是星辰被乌云遮挡住了,陷入了无尽的往事之中。
“我现在仅仅记得她了,记得她像是记起了全部,别的都无所谓了,我好难过,她怎么不在这里,和往常一般看着我,用她的衣袖,搵****眼角的眼泪,用他的纤纤素手为我斟酒,她坐在我面前,不离不弃,微笑着,就像孔雀河中玛瑙般剔透的河水,就像孔雀河谷那漫山遍野疯长的苜蓿花,就像那个春天从昆吾山脚下吹来的和煦的风,我从孔雀河谷中打马走过,鲜衣怒马,遇到了她,整个肃杀的冬天,冰雪消融,我听到了心底奔腾的河流呼啸而过,于她那成了我青春里,绚丽的,刻骨铭心的图腾。西域大帐中悠扬的胡琴,还有篝火,跃动的男男女女。我把一碗一碗的菩萨泪灌进喉咙,告诉我,我喝多了,喝多了,可是直到黎明时分我还清醒着,我看着她酡红的酒窝,拾起她盈盈素手,说,你真美啊。她笑颜如花,和我谈天说地,我给她讲东海的故事,她和我说莽莽草原的沧海桑田,她说,她要去看海。”
老头子拿起青玉葫芦,再啜一口酒。自顾自的讲道
“菩萨泪还是那个味道,可我还是走了。青娘你看到大海了么。”
卢渔看老头子对菩萨泪情有独钟,嗫嚅道
“老爹,我家老板娘,也卖菩萨泪”
老头子一愣
“小娃儿不要胡言乱语,菩萨泪可是青娘家族里传承的仙酿,别人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你家老板娘在哪里?”
“老板娘,悬崖,客栈里”
“一个人?”
“嗯”
“多大年纪了?”
卢渔挠挠头,不知所言,老头子想这傻小子傻不拉几的怎么可能知道他家老板娘的年纪。于是又问
“年轻不年轻,相貌如何?”
卢渔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在卢渔来看,老板娘是除父母之外,对自己最好的人,甚至是亲人一般,他从来没想过怎么去形容老板娘,自己从小受她接济,她如同女菩萨一般,神圣,如今要用词语去形容她的容貌,觉得都是一种亵渎。
“她,是我的,亲人,阿姨。”
“阿姨?”
糟老头子刚有些光彩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他摇摇头,醉醺醺的站起身,身形飘忽,若即若离,在莲花池边趁着酒意舞动开来,后来觉得手中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便摘下一条绿柳,糟老头只是随心而舞,开始时极为缓慢,像是慢动作一般,心情激荡处,柳条气势凌厉,卢渔只得躲在一边,见糟老头越舞越顺,柳条在他手中得心应手,他面露迷惘,一边舞,一边低呼。每做一动作便低喝一声:
刺,臂与剑平,力达剑心。
劈,由上而下,力达剑身。
撩,由下而上,力达前锋。
挂,剑尖后勾,力达剑刃
云,平圆环绕,以攻为守
点,剑尖向下,力达剑尖
抹,崩,截,削,洗,带,绞,抽,穿,扫,拦,腕花。
之后糟老头的剑招越来越快,看的卢渔是眼花缭乱。他身后出现一道道静止不动的残影,分不清哪个是本人,哪个是幻像,到最后,一收剑,所有的残影融入到本人身上。糟老头气势磅礴,如同天神。卢渔目瞪口呆。糟老头喃喃道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仰天大笑,声振寰宇,久久不绝,继而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我从五岁开始醉心习剑,二十岁剑绝东海,二十五岁初窥剑意,周游四海九州鲜逢敌手,哪想孔雀河畔,一眼成灾,心旌摇曳,于修剑之途徘徊不前。三十岁骑鲧入东海,于蓬莱山误食仙剑之果,经脉尽断,剑胎崩坏,却因祸得福获无极剑术,重头开始修剑,三年后到达剑意阶段巅峰,纵横于世,助大晋王统一四方,合并九州,四十五时和三大高手诛杀大晋王,四十六岁时,入东海,想决断尘念,再去蓬莱突破剑意阶段达到剑灵阶段,却误入蜃楼,走火入魔,神识灰飞烟灭之际,被吸入这刹那轮回净莲之中苟且偷生,没有记忆,浑浑噩噩度过四十多年,要不是腰间里的这壶菩萨泪,我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二十五岁那年青娘和我说,喝过菩萨泪的人,都是被记忆标记过得囚徒,为爱,为情,我那时哪里理会,我只是贪恋这酒的香味,我喝过这酒之后,别的酒不再沾一滴,她问我,你多年之后喝这酒会想起谁。我笑而不语。我用了一辈子剑,身陷囹圄却忘了自己还会用剑,到最后却只是为了青娘舞剑而舞剑,我这一生缘木求鱼,实在是可笑之极。”
他老泪纵横,
“想必青娘早已忘了我吧。哈哈哈哈哈哈,白衣卿相欧阳崇你有没有好好待她”
笑声苍凉,经久不息。良久,糟老头的眼神落在卢渔身上,
“小娃儿,你是何人,又因何故来此的。”
卢渔便将自己的姓名和一路的波折娓娓道来。糟老头叹息道:
“少年娃儿,你五蕴空洞,六神无主,机缘巧合能来至此,天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可是你这一生,从面相上来看,我虽不及那人,倒也能猜出几分,一生与剑无法分开,剑在人在,剑断人亡。而我此时恰好清醒过来,只怕是老天要让我做你的师傅。将这份罪孽交割于你。”
卢渔结结巴巴道
“老爹,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做刹那轮回净莲,是佛家的异宝,我在大雪山和故人争的彩头,那个时候小和尚还不服气,非说我以大欺小,确实是以大欺小了。这莲花的神奇之处在于,能够吸收主人即将消散的神识。当时留这朵莲花只当是个纪念,哪想到最后它却救了我的性命。月亮望日圆满之时,莲花幻境便会开启,吸收月华精髓,来维持莲花中的神力。你定是在望日子时时分醒来,误入这里的。你晚上见的小人儿是我童稚时候的样子,而此时见到的我则是迟暮时分的样子。我在这荷花里待一天便是一生,于一日之间,做一生之人,轮回折磨。这个山谷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元气幻化而成的,连这里的天气都会被我的情绪影响,我就是这个山谷的主人,是刹那轮回净莲的宿主。”
“奥”
卢渔听得懵懵懂懂。
“小娃儿,你可知道剑术?”
卢渔摇摇头。糟老头道
“剑术兴起于洪荒时代,洪水猛兽,天灾人祸。传言曰有仙人在东海海岸舞剑,飘逸轻灵,所见者沉心参悟,终得剑术,在砀山开山立派,抵御洪水猛兽,奠定了剑术的根基脉络,是为剑术始祖,后人称之为远古剑祖。剑术在后洪荒时代形成雏形,于大晋王朝时初具规模,多以东海人热衷修剑。剑术至今已有千余年时光了,剑术大体上分为四个阶段,剑式,剑势,剑意,剑灵。剑式,即剑的招式;剑势,为剑的气势;招式为骨,气势为肉,当步入剑势境界之时,才算真正窥到剑术的门径。在其之上便是,剑意,即练剑者对剑术的领悟之意。突破剑意的阶段后便臻至剑术的最高境界?剑灵,到那之时,剑便是人,人便是剑,心意相通。纵观洪荒时代到如今五千年,达到剑灵阶段的剑客屈指可数。随剑术兴起的便是铸剑工艺,铸剑者被称为金族,洪荒时代,天降仙剑于北邙山之脚,瑞气升腾,金族人得之,揣摩铸剑之道,得其要领,仙剑周身刻满禁制,不能为人所用,金族人便将之熔成铁水,作为以后铸剑的必备材料,每铸一剑便点一滴。就是这么一点,让剑有了质的飞跃,成了稀世罕见的神兵。”
老头子叹口气道
“剑客注定是剑的奴隶,往往道行越高,越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忘了初衷。小娃子,你有想过学习剑术吗?”
卢渔摇摇头。老头子继续问道
“你羡慕那些御剑飞行的剑客吗?”
卢渔面色木讷,又摇摇头。
“练剑之人本应该就是这样,不为所求,才能得其正果。想我自幼孤苦伶仃,也从来没想过要学习剑术,机缘巧合下被砀山弃徒叶山海收留,传其衣钵,才走上剑术之路,在二十五岁前只是随意修炼,但是当我剑绝天下之时,便害怕被人超越,刻意开始追求剑术,连自己的内心也不想懂了,于是停滞不前。小娃子,你很好啊。很好。”
糟老头面露慈祥,用手搭在他手腕上,顺势攀上肩膀,后颈,面露嘉许之色。
“你的身体就像没有开发过得矿脉一般,连心智也是如此,当真是练剑的好胚子。”
糟老头闭上眼睛,仰面向天,双腿分岔站立着,双手做擎天状,破烂的衣衫无风自动,身体的里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中窜动。手臂上,脸上,裸露的皮肤里,青筋凸显,像是一条条交错的河流,胸膛前的衣服鼓起来最后被撑裂了,他张开嘴一团紫气吐在面前的土地上,土壤翻动着,窸窸窣窣,一株嫩芽破土而出,瞬息之间长大,盘根错节,长到有一人来高,没有旁枝分叉,树顶上开出簸箕大小一朵雪白的花朵,一眨眼花朵凋零,落英缤纷,树顶赫然生出一枚碧绿的圆果,拇指盖大小,流光溢彩,晶莹剔透。老头子脸上汗如雨下,面色惨白,喘息着。
“摘下来,吃了。”
卢渔依旧面无表情,他依言摘下圆果,那棵树便逆向生长,最后化作一株绿芽钻进土壤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卢渔犹豫了下,一口吞下圆果。圆果入口,像是活物一般,飕地钻入了卢渔的丹田之中,原本死气沉沉的丹田,狂风暴雨般搅动开来,那个果实像种子一样埋进卢渔丹田中,扎根下来,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生长,经脉被拓宽,肌肉膨胀,衣服灰飞烟灭,卢渔****着健壮的胴体,咬着牙一言不发,皮肤由红变白,由白变黄,一道紫气从丹田中喷薄涌上来,卢渔张口长啸,啸声穿云裂石,直冲云霄。卢渔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醒了,发现老头子虚脱的躺在树下,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卢渔身上披着一件莲衣,他现在有六尺高的身材,肌肉发达,骨骼灵活,丹田中又恢复了当初的沉寂。
“老爹,我”
老头子语气有些虚弱:
“我把当年在蓬莱岛上所误食的剑种让你吃了,它会随着你的成长历练,慢慢的生根发芽,改变你的体质经脉,变成你身体里独有的剑术。所谓无极剑道,便是没有极限,没有定律,像是埋下一颗种子,随着剑术的精进,任你修剪,每个阶段都会领悟到自己的剑术,最后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全凭自己的造化了。但是有好处便会有坏处,这剑种本来生在蓬莱仙岛,吸食天地日月精华,它要想真正在你体内存活下来需要耗费巨量的元气,如果你元气不足,剑种就会侵蚀你的血脉,剥夺你的躯体,直到和你同归于尽,还有,这等仙物本不应存在人间,所以每十年会招致一次天谴,是为十年一小劫,百年一大劫。你最近便会有一次劫难,只有逃出此劫,剑种才会真正扎下根来。我被陷于这刹那轮回净莲之中便是我的劫数。你不要怪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传与你仙剑之种,我是出不去了,却不想让这绝世剑术埋没于斯。我把剑种从我身体中分离出来,它没有从我这里带走一丝一毫元气,恢复了最初的样子,但是我为了剥离出它,就像拔掉了丹田之内的塞子,释放了丹田内全部的元气,相当于废人一个了。反正我本来也不应该再想起剑术,它留在我身体里没有用武之地了,你我能在此相逢,而且你能用菩萨泪将我从混沌中唤醒,算是有缘人了,将剑种赠与你也是天意。”
“老爹,你,没事”
“老爹没事,倒是你以后的道路会比较坎坷,希望上天剑祖能保佑你度过劫难。”
“元气,什么”
“元气,就相当于你挥拳头时的力气,有力气,才会挥的动拳头,当然力气也是元气的一种,无论是佛,巫,剑,道,御兽,炼气都是最根本的法门,不过修行时所用的手段途径大相径庭罢了。小娃子,你在净莲之中只有七日时间,七天之后,你再不走就会物化成这里的一草一木,你是昨天子时来的,到今天子时便两天了。今天天色不早了,我先教你一篇练气的口诀,这是砀山剑宗的正宗炼气法,你自己先感受一下剑种对身体带来的变化,谷中的水果药材全是我原来的元气所凝结而成的,多吃一些会对你的剑术大有裨益。”
老头子便把练气的口诀交于了卢渔。口诀一共九句:
气冲用之弗盈,渊呵似万物宗,锉兑解纷,和光同尘,湛呵似或存,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渔念叨了十几遍,将将记住,于大意却不甚了了。老头子盘膝坐下,口中讲解道:
“这几句话的大意便是要沉心静气,放空自身,与外界合二为一,感受外界变化的频率,融入其中,将外界元气化为己用,放入丹田,沿着周身脉络运行。”
老头子举手掌心向天,呼吸吐纳,丹田之内空空如也,几十年的元气付之东流,不尽感慨万千。见卢渔依葫芦画瓢坐在自己身边,身体成熟,举止却是笨拙不堪,但眉宇间隐隐约约透着超然从容之姿,老头子站起身,略有欣慰之意,夕阳西沉,暮色渐起,他一步一步,没入了莲花池中,卢渔看着他蹒跚的背影,他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了。
卢渔闭上眼,月亮从东边慢慢爬了上来。月光照在他年轻的脸庞上,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