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相接处,太阳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落在海平面上,周围的海水似乎被烧开了,沸腾着,晚霞被镀上了一层金黄,绚烂如同织锦。海鸟从遥远的地方归巢。暮色苍茫。
出海的渔民也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带着一天辛勤劳作的成果和朴实的笑容,吆喝着,唱着亲切的渔歌,伛偻提携,岸边相迎,渔船停泊在海湾里,一字排开。渔家炊烟四起。
悬崖上的客栈也早早打烊了,店小二降下门前迎风招展的酒旗,手里提着老板娘送的一尾鲜鱼,缓缓走下崖去。他穿过灯火阑珊的街道巷弄,穿过饭香四溢的渔家小屋,穿过欢声笑语,穿过家长里短,小镇的角落里似乎多了一些不曾见过的身影,他身体笔直,走路稳健,停在了一座有些破败的屋棚前,屋棚里黑黢黢,没有掌灯,他打开了屋门,闷热的夏夜,屋里竟然有一丝阴冷,屋里传来一阵阵咳嗽,
“儿,咳咳,你,回来,咳咳,啦”
咳嗽的人似乎隐忍着,喘息着,但那人还是憋不住,咳嗽声越来越大,连续着似乎停不下来。
“娘”
店小二嗫嚅道,顺手把桌子上的灯盏点着了,豆灯光晕里,看到有一个老妇人蜷缩在床榻上,面色蜡黄,嘴唇干瘪,斑白头发稀稀疏疏,披着薄薄的破棉絮被子,整个人前倾着身子,腹部一鼓一鼓,似乎要把五脏从肺腑里咳出来。店小二把痰盂拿到老妇人的嘴边,用手拍轻轻打着老妇人的背部,老妇人咳嗽逐渐缓下来,蓦地身子一缩,竟吐出一口血水来。店小二用袖子帮她擦了擦嘴角。
“娘,您稍等,我给你做饭”
店小二放下痰盂,从墙角的水瓮中舀出一瓢水,净了净手,然后手脚麻利的拾掇起了那条鲜鱼。不一会儿,一锅鲜美的鱼肉汤就炖好了,店小二用陶瓷碗盛了一段最肥美的鱼身端到老妇人的身前,用手指小心翼翼把鱼刺一根根的挑出来,然后再递到老妇人的嘴里,老妇人咀嚼着,蜡黄的脸上荡漾着微笑,像是吃着最美味的山珍海味。
老妇人吃过鱼肉,喝过鱼汤,身体变暖许多,平静的躺在床上,喃喃道
“天可怜,苦了我苦命的儿啊,你爹爹走得早,你娘又患了治不好的风寒,这些年都是,咳咳,你一个人操持着,咳咳,娘对不起你啊。”
店小二立在床前,神情依旧木讷,似乎天生就不懂得难过欢喜。他没有出言劝慰老妇人,只是静默的站着,倾听老妇人嘴里絮絮叨叨。末了,他趁着灶里的余火,炖了一锅中药,把汤水也一并喂老妇人喝了,老妇人喝了药汤,不过一会儿便昏沉沉的睡着了,他才拿起一只缺口的陶瓷碗把鱼头鱼尾吃了,喝了碗鱼汤。把碗筷洗净了,搁在桌上。抬眼看了眼窗外,暮色四合。起身把老妇人身上的破棉絮被角往里掖了掖,关了灯,带上门,初升的月亮把他的影子在街道上拉的很长很长。他站了会儿,戴上斗笠向客栈对面山崖那边走去。
灯塔静静的矗立在山崖上,高约四丈,圆柱形,青石堆砌,塔身越往上越细,塔身中部又一个小石窗,正对着浩瀚的大海,塔顶部外沿有环形的阳台,木栏杆围着,塔顶散发着明亮的火光。
“你怎么才来?”
灯塔门口窜出来一个黑影,形容猥琐,鼻子上淌着鼻涕,上衣褐色半袖短衫,一条油腻腻的皂布裤子,脚踏断了草绳的芒鞋。是镇上无业游民张阿三,他白天在这里守灯塔,晚上换做店小二来守,白天只要看好灯塔内的物什不丢失就好了,而晚上则还得打管灯火不能熄灭。本来镇长可怜店小二家境贫寒,让他白天来守,拿个饷钱补贴家用,可店小二白天在客栈打杂,镇长心想罢了,没想到店小二主动请缨晚上来守。他矜悯这小二,知道他生活拮据,父亲早逝,母亲患风寒药物花销可观,经济支绌,全靠他一个人扛着。便答应了,饷钱也多给几个。
店小二接过张阿三手里的钥匙,张阿三看着他一脸木讷,啐了口
“晦气,我把灯火点亮了,你照应着点,我走了。”
随即哼着小调,踢踏踢踏的走了。
店小二把钥匙别在腰带里,走进了灯塔,把门从里边拴住,灯塔一共三层,一层的空间最大,堆放着杂物,地上横着一张破草席,守夜的人便在这里睡觉。店小二把斗笠摘下来放到背后,沿着内部螺旋向上的石阶来了第二层,第二层在塔身中部,空间比之第一层要小很多,放着几大缸黑黝黝的鲸油和几摞木头,是作为燃料。店小二从缸里拿瓢往木桶里舀满鲸油,提起来走上了塔顶。塔顶东西南北的四面墙中央凿窗,窗子都是厚厚的圆形透明玻璃,塔顶地面中部放着一个青铜巨鼎,鼎足深深嵌地下岩石里,怕被强烈的海风掀翻了,鼎外部有辅首衔环,鼎的中间立着粗大的灯芯,灯芯滋滋的燃烧着,跳跃着明亮的火光。灯芯外围着一圈透明的琉璃,用来遮风和聚光,周围的四个柱子上也插着火炬,小二把鲸油倒进巨鼎之中,走到阳台上,靠着塔墙静静的坐下。海风带着湿润腥气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乌云蔽月,大海黑压压的蠕动着,像一只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大怪兽,无边无垠。
店小二打了个哈欠,起身下楼睡觉去了,片刻后,一个黄影一闪,悄无声息出现在了阳台上,她俯身坐在阳台的外沿,腿从栏杆罅隙伸出去,悬空在外,双手扶在栏杆上,极目远眺。
店小二再次来添灯油的时候发现了坐在阳台上的少女,正是白日里在客栈所见的那个黄衫女子。两人对视一眼,女子好奇道
“咦,你怎么也在这里?难道是来…”
女子看到他手里提的油桶,摇了摇头,黑色的面纱下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做什么”
店小二的声音有些生硬,和他木讷的脸色如出一辙。
“原来你会说话啊,白天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店小二忽地转身跑下楼去,又匆匆地跑上来,手里多了一条木棍。他显然是把少女当做了潜入灯塔的窃贼。
“门插着,你,怎么,进来?”
他说话的语气也很怪,明明是询问的语气,偏偏没有声调起伏,像是陈述句。黄衫少女一怔,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噗嗤的笑了出来,笑声银铃一般清脆悦耳。店小二目不转睛的盯着少女,少女才忍住笑道:
“我是来看海的。”
两个人原本对峙着,听了这句话,店小二挠挠头,把木棍放下来,似乎还没想明白她是怎么上来这四丈高的灯塔,却也不纠结了,在离着黄衫少女半丈远的地方,靠着塔墙席地而坐,也不看少女,愣愣的看着大海。少女回过头,不时转过来暼店小二一眼,忍俊不禁。她见店小二只是看海,目光却再没有放在过自己身上。
“小二哥你是在监视我,怕我偷灯油?”
“没有,我,也在,看大海。”
“你为什么看大海?”
店小二两只手互相搓着,很久才说
“爹爹,在里面没有,回来”
他把背后的斗笠拿在手上
“只留下了,这个,在海上,捡到。”
少女听他这么说,低头不语,两个人沉默的坐着,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黑的如淋漓的墨汁,阴沉沉的逼近海面,空气里弥散着湿润的水汽,海风一阵强过一阵,潮起潮落,浪头也变高了。一道白光在水天相交之际闪过,照亮了天和海,片刻后,惊雷接踵而至,像是喷怒的天神在咆哮,要撕裂天空,搅翻大海,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打将下来,浊浪排空,阴风怒号。
黄衫少女站起身来,雨水泼墨似得浇在她身上,店小二想把她拉到塔檐下,却见她从腰间拿出那只白色的骨笛,兀自吹了起来,笛声淹没在天地之威中,两团磷火在远方黑暗里游弋了过来,近了,借着灯光,店小二看到那是一只七彩斑斓的巨型蝴蝶,那两团磷火是它的眼睛,蝴蝶有三丈长两丈宽,两条尾巴如金色的丝绦在风中飘荡。
少女跃上蝴蝶,蝴蝶的尾巴便像伞盖一般遮在了少女头上,她转身看着店小二,她面前的黑纱被骤风吹落,灯火掩映,一张清秀文雅的鹅蛋脸显现出来,双眼粲粲如星辰,她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店小二脸上没有分毫的惊慌错愕。听那少女淡淡道
“这是我小时候在百花河谷捕到的彩蜚王,我叫她花娘子,你现在知道我怎么能到这么高的塔台上了吧,我该走了。”
店小二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少女骑着花娘子走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转身大声喊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芒儿。”
一道惊雷在灯塔上方炸响。
“卢渔”
不知道少女听到了没有。却见那天空中有五颜六色的光芒,从四面八方向海洋深处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