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国庆长假结束还有两天,蒋宸鸣坐在高速动车上,眼睛望着窗外。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他的心里牵挂着养父,想回去好好陪陪他。
高速动车在公路上疾驰着,蒋宸鸣的耳朵上挂着耳机,耳机线连着手机,他在听音乐。
南京到常州的高速动车所需时间是46分钟,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养父了,蒋宸鸣心里说不出地高兴。
一个钟头很快过去了,火车到站了,蒋宸鸣提着大包小包出了站台。走出车站,他招手打了一辆的士,半个钟头后到了麒麟镇的家。
养父早就守候在自己的家门口了,远远的路口,他一眼看见蒋宸鸣的身影,立即迎了上去:“宸鸣,你回来了,想死你老爸了。”
蒋宸鸣一把搂过养父,两个人抱在一起,朝五十米远的家走去。家,还是那样,和当年蒋宸鸣考上大学离开家的时候一样。
养父接过蒋宸鸣的包,放在桌子上,转身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儿子:
“路上累了吧,喝点水。”
蒋宸鸣接过水杯,喝了几口:“爸,我不累,你最近在家还好吧?真想你!”
养父点点头:“我一切都好,你放心在城里干,等我们这里动迁了,我去南京和你睡通铺,房子盖好了,我再回来。”
蒋宸鸣连声说:“好的,爸。沈总国庆节前开会说了,公司准备腾出一些流动资金,将空置的大库房全部隔开成一个个小单间,做外地员工的宿舍。
你什么时候去南京,给我一个电话就行,我去火车站接你。”
养父看着儿子:“你们沈总人不错,现在为员工着想的老板不太多啊!”
蒋宸鸣放下杯子:“那当然了,人家沈总是大城市长大的,见过大世面,我们底下的人为她干活可卖力了。”
养父笑了笑:“依我看,一个人一辈子遇到谁,为谁做事,都是一个字:
缘。你为沈总打工,也是缘分。那么大的世界,你哪里不能找工作,偏偏找到她的地盘上去,你说,是不是缘分啊?”
蒋宸鸣点了点头:“老爸说的是,比如,我是我妈生的,却是我爸养的,也是一种缘分。”
养父笑嘻嘻的,连连点头。蒋宸鸣说完,开始从包里往外拿东西,一边拿,一边说道:“爸,你喜欢吃南京的盐水鸭,我给你带了两只,还有南京烤鸭,味道和北京烤鸭差不多,真空包装的。你可以先吃烤鸭,后吃盐水鸭,一个鲜的,一个咸的。”
养父一只手拿着盐水鸭,一只手拿着烤鸭:“哎呀呀,鸭子我们乡下多了,你还打老远从南京背过来,以后不要这么辛苦了。爸看见你回来就开心得不得了,还买什么鸭子?”
蒋宸鸣继续往外拿东西:“这是南京烟,还有雨花茶,其他的是些食品,都是你喜欢吃的。”
养父“嗯、嗯”直点头:“还是儿子好,儿子没有白养。你这次回家住几天?
等你休息一会儿,我带你去外面看看,每家每户全部是大写的‘拆’字!儿子啊,我们的苦日子就要熬到头了!”
蒋宸鸣拿完东西,坐了下来。他的眼睛看着养父:“爸,你该好好享福了。”
养父“嘿嘿”笑着:“我老了,爸就指望你了。等爸把唯一的心愿实现了,哪怕就是明天蹬腿走人,我也闭眼了。”
蒋宸鸣一把搂过养父:“爸说什么呢?爸才70岁,现在城里人80岁一大把,90岁一箩筐,闭眼还早呢。”
养父继续笑,笑完后,沉默着,不说话了。蒋宸鸣坐着,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对望了片刻,还是蒋宸鸣打破了沉寂。
蒋宸鸣转脸突然问:“爸,我亲爸是怎么死的?”
养父的脸上抽搐了一下:“你爸是自杀的!”
蒋宸鸣惊呆了:“爸,你说我爸是自杀的?我爸为什么自杀?”
养父的思绪回到了28年前,那个暗无天日的下午,沈飞丽离开家后,吴世奇抱着一大把猪草回到家,推开门一眼看见床上哭泣的男孩子,举目四望,不见沈飞丽。
吴世奇抱着男孩子,在村里找了一个下午,一直找到晚上,也没有看见沈飞丽的身影。他的心里悲凉到了极点,看着孩子心一横,抱着孩子敲响了村尾最后一户人家的门。
当时年轻的养父蒋伟涛打开大门,看着来人:“世奇,天黑了,来串门?”
吴世奇无力地摇了摇头:“蒋大哥,沈飞丽在吗?”
蒋伟涛莫名其妙:“我一个老光棍,女人从来不上我的门,怎么了?”
吴世奇绝望地叫了一声:“沈飞丽真的回城了,沈飞丽真的回城了,哈哈……”
吴世奇说完,疯疯癫癫地抱着孩子,朝外面跑去。黑黑的夜空里,只剩下吴世奇恐怖的高喊声:“沈飞丽真的回城了,沈飞丽真的回城了,哈哈……”
吴世奇跑得飞快,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里。大约十分钟后,吴世奇的声音越来越远,一条大河像一面镜子,照着吴世奇疯癫扭曲的脸。
河水正在涨潮期,吴世奇把孩子放在身后的草地上,“哈哈哈”大笑三声,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蒋伟涛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他有严重的脚气,一到汛期脚趾头就开裂,疼痛难忍。他一边歪着脚跑,一边咧着嘴喘粗气。
等到蒋伟涛循着声音追到河边,只有孩子在地上的哭声,揪心地回荡在无人的黑夜。他一把抱起孩子,依偎着他的小脸儿。
吴世奇是村上的孤儿,住在一间瓦房里。父母外出打工20年,再也没有回到村里。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次日,吴世奇的尸体被打捞上岸,蒋伟涛把孩子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
这个孩子,就是吴宸鸣,后来从蒋姓,叫蒋宸鸣。
这段往事,蒋伟涛一直封存在自己的心里,从来没有对蒋宸鸣提过。今天,蒋宸鸣第一次对他提到亲爸的死,他的心还真的紧张了一下。
蒋伟涛想来想去,孩子大了,自己也老了,说走就走,还是对孩子说出真相比较好:“你亲妈生下你后,你才6个月,遇到知青大返城,你亲妈丢下你亲爸和你,回城了。你亲爸找遍全村,发现你亲妈真的走了,突发疯癫,跳河自杀了。”
蒋宸鸣一把抱住蒋伟涛:“爸,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眼泪顺着蒋伟涛的脸颊,慢慢流了下来:“你不要怨你亲妈,在那个年头,你亲妈回城是不得已的。可怜的是你亲爸,他怎么就疯了呢?”
蒋宸鸣趴在蒋伟涛的肩膀上:“爸……”
当天下午,蒋伟涛带着蒋宸鸣来到了吴世奇当年自杀的河边。这条河流陪伴了蒋宸鸣23年,他是喝河里的水长大的。
蒋宸鸣专注地注视着这条河流,神情分外凝重。今天,他从养父嘴里第一次听说自己的生父,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蒋伟涛遥望远方,看着河流:“当年,你亲爸就是在这里跳进河的,你躺在我的脚下,一直在哭,我抱起你,亲着你的小脸……”
蒋宸鸣的眼睛越来越湿润:“爸,我妈为什么要一个人走,不带我亲爸和我一起走?”
蒋伟涛摇了摇头:“其实,你是私生子,这事在村上年长的都知道。你亲爸是孤儿,你亲妈插队的时候,和你亲爸偷偷好上了,后来有了你。你半岁的时候,遇到知青大返城,你亲妈是知青,你亲爸是麒麟镇人,要走只能你亲妈一个人走。”
蒋宸鸣点了点头:“嗯。”
蒋伟涛继续说:“那天晚上,你亲爸抱着你,找你亲妈找到了我家门口,我是村里的最后一户人家。你亲爸问我,看见你亲妈了吗?我说,没有看见。
你亲爸听完,立即就疯掉了,抱着你跑出了我家。我不放心你亲爸和你,一直跟在后面,我的脚不大灵便,皲裂,等我歪着脚追上你亲爸的时候,他已经跳下河了,只剩下你在地上哭……”
蒋宸鸣泪流满面:“爸,多亏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样了?”
蒋伟涛拍了拍蒋宸鸣的肩膀:“孩子,从你亲爸跳下河的那个时候起,你就是孤儿了。28年来,我一直守在麒麟镇,等着你亲妈来寻你。”
蒋宸鸣用力点头:“我亲妈来过麒麟镇吗?”
蒋伟涛摇了摇头:“不知道。”
蒋宸鸣仰头望着天,欲哭无泪。两个人站了大约十分钟,接着,蒋伟涛用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你亲爸就葬在那座山上。”
次日清晨,蒋伟涛和蒋宸鸣一前一后,出现在一个荒凉的坟头上。坟头杂草丛生,墓碑上刻着吴世奇三个字。很显然,这是一座荒坟,更像一个土堆。
蒋宸鸣将冥币全部点燃,跪在地上,面对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亲爸,你安息吧!”
蒋伟涛丢了三支烟在火焰上:“世奇,你儿子来看你了,28年来,他是第一次来看你,老哥实在对不住你了!”
蒋伟涛说完,掩面痛哭。山风一阵阵吹来,燃烧的冥币随着风起风落,越飘越远。
蒋宸鸣站了起来,眼神凝重地看着墓碑上的姓名:吴世奇。生父,第一次以过世者的面目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心情格外沉重。
山风越来越大,燃烧的冥币瞬间就被吹散了。蒋宸鸣上前扶住养父,养父很苍老,毕竟是70岁的农村老头子了,一场疾风就能将他吹倒。
蒋伟涛看着荒坟,老泪纵横:“世奇,28年了,从我42岁那年开始,宸鸣就一直跟着我,现在总算长大成人了。请原谅老哥的自私,老哥改了他的姓。”
蒋宸鸣拉着养父的手:“爸,你不要自责了,我亲爸在九泉之下,应该感激你,是你把我养育成人的。我有两个爸,一个叫吴世奇,一个叫蒋伟涛。”
蒋伟涛欣慰地看着蒋宸鸣,转脸对着坟头:“世奇,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宸鸣回到自己的亲妈身边。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去证实一下,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立即就把宸鸣带到他的亲妈身边。”
蒋宸鸣一把抱住养父:“爸,我有你就足够了,不要找了。如果我亲妈真的爱我,她早就来找我和我亲爸了。”
蒋伟涛摇了摇头:“宸鸣,你亲妈也许有自己的难处,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不爱自己儿子的。”
蒋宸鸣点点头:“爸,我知道,还是顺其自然吧。”
蒋伟涛对着坟头继续说:“世奇,老坟28年没有修建了,你当年埋下去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麒麟镇就要拆镇划市了,等过了今年,土地被征收了,我和宸鸣就给你买块地,让你住到公墓去,再也不用在这里风吹日晒了。”
蒋宸鸣“嗯”了一声:“亲爸,你就放心吧。”
风越来越大,刚才还是艳阳天,这会儿已经暗了下来,眼看就要下雨了。
蒋宸鸣搀着养父,一起离开了荒坟。
身后,是一片荒凉的寂静。一群野山羊正在山上吃草,一个赶羊的少年躺在草地上,嘴里含着一片竹叶,吹着不知名的曲子。
山色很美,吹竹叶的少年更美。蒋伟涛看着吹竹叶的少年,仿佛看见了少年时代的蒋宸鸣。
少年时代的蒋宸鸣,趴在蒋伟涛的背上,嘴里含着一片竹叶,悠然自得地吹着。吹累了,他就拽着蒋伟涛的头发,问些幼稚的问题:“爸,山羊为什么长两只角?”
蒋伟涛哈哈大笑:“上帝让山羊长什么样,山羊就长什么样了。”
蒋宸鸣继续问:“上帝是谁?”
蒋伟涛继续笑:“上帝就是天!”
蒋宸鸣揪住蒋伟涛的头发:“爸,你骗人,天在头顶上,怎么能做上帝啊?”
蒋伟涛求饶似的说:“儿子啊,你爸是文盲,只能说到这里了,你明天去学校问老师吧!”
蒋宸鸣拍打着蒋伟涛的背:“不好,爸,你现在就说。”
蒋伟涛继续求饶:“这样吧,爸回去给你烤山芋,你放过爸,好不好?”
蒋宸鸣一听烤山芋,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爸,说话算话,我们拉钩。”
蒋宸鸣说完,从养父的背上滑了下来,把小指伸了过去。蒋伟涛立即伸出自己的小指,和儿子的小手钩在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想到这里,蒋伟涛突然笑了起来。蒋宸鸣看着养父:“爸,你在笑什么?”
蒋伟涛回头望着吹竹叶的少年,冲着蒋宸鸣笑着说:“爸想起了你小时候,缠着我问上帝是谁,哈哈……”